風家的白衣女鬼案實在讓人有些無從查起,不是因為線索太少,而是因為線索太多。這件案子當年曾經轟動一時,在天空城無人不知人不曉,幾乎每個人都曾經對它有過自己的猜測甚至於是煞有介事的分析。


    蕭輕盈和湯崧問了一路,得到了各種各樣毫無根據相互矛盾的說法。不過,他們倒是通過這些人的說法,把案件的具體經過大致拚湊出來了。


    “也就是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蕭輕盈握著筷子在桌上敲打著,“風家進駐天空城之後,可能是憋著氣和其他貴族之家比賽誰的宅院先建成,結果隻顧了速度,忽視了質量,花園裏一根石柱子倒了,正好壓住了一個女仆。然後風家人看她傷勢沉重,決定不施救,因為救活了也是負擔。所以其他人就眼睜睜地看著她那麽死去了——還真是一幫草菅人命的王八蛋。”


    “這話從一位手上沾滿鮮血的女殺手嘴裏說出來,似乎欠缺一些說服力。”湯崧說。


    “我和他們可不一樣。我……我……我……”蕭輕盈“我”了半天,發現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句去反駁湯崧,氣悶地揮揮手,“別他媽提我了!接著說風家!”


    湯崧微微一笑:“於是女仆死了,屍身被收斂了。兩年之後,女鬼現身殺死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前來參加天空城兩周年慶典的風家旁係子弟。再往後,又陸續殺死了風天照的外孫和風家的總教頭。再往後……就沒動靜了。這個女鬼的行事還真是有意思啊。”


    “有意思?有意思在哪裏?”蕭輕盈問。


    “首先,為什麽她死後兩年才化為厲鬼,而不是當時就鬧鬼殺人?”湯崧說。


    “興許是……鬼也需要修煉?”蕭輕盈開始例行的胡言亂語,“就好比我們血羽會,剛入會的人一般也沒法去執行任務,都太菜了,得交給師父好好打磨之後才能用。”


    湯崧微微一笑:“好吧,就算是女鬼修煉了兩年才出山,那為什麽她殺了三個人之後又沒有任何動靜了?”


    “這個麽……也有可能是因為……殺了三個人,氣兒消了?”蕭輕盈搔搔頭皮,“好吧,連我都覺得這麽想挺牽強的。”


    “所以我們暫時放下你的奇思妙想,從另一個角度去想想,”湯崧說,“有沒有可能是這樣的:女鬼之所在兩年後才出現,是因為那時候有什麽特殊的事情想要辦;而之所以在殺了三個人之後就再也消失不見,是因為……那件事已經辦完了?”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女鬼是假的,其實是有人在假扮女鬼完成某些目的?”蕭輕盈瞪大了眼睛。


    “你……你不會以為鬼真的存在吧?”湯崧的眼睛瞪得比蕭輕盈還大,“你真的是個殺人無算的殺手嗎?”


    蕭輕盈沒精打采地嘟著嘴:“我當然希望有鬼神存在了。沒有想象空間的世界多無聊。那如果是你推斷的這樣,女鬼所想要完成的那件事,會是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隻能從三年前風家的動向來推測。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我在風家的朋友。”


    這個名叫風穆的男人簡直就像是湯崧的雙胞胎兄弟,蕭輕盈想。倒並不是兩人的臉型身材長得有多麽像,事實上風穆那張大餅臉實在比湯崧難看多了,主要還在於那種神似的呆氣。而且風穆的房間裏也填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甚至於連床上都有一半的地盤放著書。而他也和湯崧一樣,乍一見到漂亮女孩子就十分緊張,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物以類聚,蕭輕盈在心裏大大地歎了口氣。


    “三年前?就是天空城兩周年慶典的時候?”風穆坐在床邊,雙手無意識地擰著衣角,“我還真想不起來有什麽大事。等我翻一下我的日誌。”


    他撅起屁股,從床下拖出一口箱子,然後從箱子裏抱出一摞紙張,在裏麵慢慢翻檢。這個動作讓蕭輕盈莫名想起了自己翻看雪嚴君的筆記時的情景,心裏微微一酸。


    “找到了,這些就是第一次鬧鬼前後那幾個月我的日記。”風穆直接坐在地上翻看著,“好像沒有什麽別的事兒,就是每天讀書,讀書,讀書……”


    “喂,我關心的不是你幹了什麽,而是你們風家發生了什麽事。”蕭輕盈忍不住打斷他,“你讀一萬年的書也對我沒什麽幫助啊。”


    “未必全是讀書,隻要有其他任何異常的事,我都會記下來的,你看,五月十二日這一天我就記錄了我四哥和嫂子吵架,然後被嫂子把頭都打破了。”風穆很認真地說。


    蕭輕盈翻翻白眼,閉上了嘴,眼瞅著風穆一張一張地翻閱。看來這個人的書呆子氣更勝湯崧,估計實在是一個人寂寞無聊了,每天的日記都寫得很細致,包括讀書後的感悟都在其中。真是不知道他要找到猴年馬月才能找出些有用的東西,又或者完全找不出來。


    “你四哥和嫂子吵架,是為了什麽呢?”湯崧冷不丁地發問。


    “我看看啊……”風穆依舊不緊不慢地看著他的日誌,“哦,當時嫂子罵我四哥:‘這一切都是你當初惹出的事情,現在變成大禍了!’四哥隻是小聲嘟囔幾句,不敢大聲回應,我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麽。”


    “大禍?”湯崧眉頭微皺,“什麽大禍?那段時間除了鬧鬼之外,風家還有什麽事情嗎?”


    風穆又翻了好一陣子,然後回答道:“應該沒有了,那會兒正好是城慶大典嘛,各方麵的事情都安排的很謹慎。要說大禍,隻可能是女鬼殺人了。”


    “那也許我們就可以假定,女鬼殺人的事件或許和你四哥有關,”湯崧琢磨著,“那個死去的女仆年紀有多大?長得漂亮嗎?”


    “不是很大,死的時候可能還不到三十歲。長得……不錯,不過不如蕭小姐您好看。”風穆說著,臉又紅了。


    蕭輕盈哈哈大笑:“不錯,算你有眼光。不過,這麽說來,你四哥會不會和那個死去的女仆……有點兒什麽不同尋常的關係?”


    “這我就不知道了。”風穆老老實實地說,“這種事我不關心,而且就算關心,以我的經驗,也看不出來。”


    “你四哥現在在做什麽?”湯崧問。


    “從女鬼事件之後,四哥越來越受到冷落,原本他在金錢方麵的頭腦不錯,負責著家族裏不少的生意,後來所有的權力都被大伯父——就是我們的族長風天照——剝奪了。嫂子和他也越鬧越僵,最後一氣離開,已經有半年多沒回來了。所以現在四哥成天喝酒,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四哥”確實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他還不到四十歲,看起來已經像六十歲的老人,頭發稀疏,弓腰駝背。人們見到他,隻知道他是風家的廢人風立宏,而很難想象,就在三四年前,他還是風家炙手可熱的重要人物。


    他的屋子並不小,那是因為風天照雖然剝奪了他的家族職務,倒也手下留情,沒有逼迫他搬家。但這原本的豪宅已經被他填滿了空酒瓶,屋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拿去換了酒。即便是見慣了各種惡劣環境的蕭輕盈,進屋後也忍不住捏了捏鼻子。


    “酒味兒真重。”她抱怨著。


    “四哥,我帶了兩位朋友來看你。”風穆說。


    風立宏正蜷縮在仿佛一萬年沒洗過的床鋪上,手裏握著一隻酒瓶,雙目半閉半合。聽到風穆的話,他連頭都沒有抬,隻是把手裏的酒瓶伸出來。


    這隻酒瓶是空的。


    風穆十分熟練地取走這隻空瓶,換了一瓶剛剛打開的新酒。風立宏立刻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瓶,然後舒暢地出了一口氣:“酒差了點,不過老子也不挑了……說吧,想要問什麽?”


    “我想問你,當年的那個化身厲鬼的女仆是怎麽死的?”蕭輕盈說。她一麵說,一麵暗中運勁,提防著風立宏隨時可能暴起傷人,畢竟這個話題即便是對一個終日買醉的酒鬼而言,也是過於刺激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風立宏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的波動,就像蕭輕盈問起的並不是導致他頹廢如斯的痛苦記憶,而是一些不相幹的人和事。


    “還能怎麽死?就是那麽死的唄。”風立宏漫不經心地說,“石柱子倒下來,活活壓死,許多人都看見了。這還需要問我嗎?”


    “但我聽說,她原本是可以被救活的,是你們風家人故意不救的,是麽?”蕭輕盈又問。


    風立宏聳聳肩:“我當時不在場,不知道詳情。照理說來,有這種可能性,在貴族的眼裏,大概殘廢的賤民還不如死掉的賤民吧。”


    他把“貴族”“賤民”兩個詞說得很順溜,蕭輕盈聽在耳裏十分不舒服,不覺微微有火。她正打算出言譏刺,湯崧扯了扯她的衣袖,使了個眼色。蕭輕盈哼了一聲,勉強閉嘴。


    “你和她,那個女仆,沒有任何特殊的關係嗎?”湯崧發問說。


    他的目光溫和而堅決地盯著風立宏,但風立宏依然是一張木然的臉,似乎還帶了一點嘲諷:“她不過是個女仆,一個賤民,就算長得再漂亮,我也不可能會和她有什麽特殊的關係。我們風家的人,總還是要臉的。”


    蕭輕盈勃然大怒,湯崧用盡全身力氣才拉住她,然後低聲在她耳邊說:“別在風家惹事。我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話。我們的推斷可能有誤。”


    “但是你的朋友也不會騙我們啊,”蕭輕盈也低聲說,“那你說,這家夥的老婆所說的話,到底怎麽解釋?‘這一切都是你當初惹出的事情,現在變成大禍了!’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風立宏沒有搭理兩人,一轉眼已經把風穆遞給他的第一瓶酒喝光了。風穆乖覺地遞上第二瓶酒,酒瓶馬上又被他的四哥塞進了嘴裏。


    湯崧忽然心裏一動,緩緩地說:“你和那個女仆確實沒有什麽特殊關係,但是,她一定是無意中發現了你的什麽秘密!”


    風立宏猛然咳嗽起來,被酒嗆得滿臉通紅。湯崧知道自己猜對了,提高了聲音:“她所發現的,一定是什麽很要緊的秘密,所以你才會安排殺她滅口!她不是死於意外,是被你謀殺的!”


    酒瓶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還沒有喝完的酒漿流淌了一地。風立宏從床上跳起來,揮拳向湯崧的胸口打去,動作居然還算矯健。湯崧本來不擅長武藝,被這一拳打個正著,身子向後跌出去,仰天摔倒在地。


    風立宏順手抄起床邊的一個木凳,向著湯崧的頭頂砸去,但他的手剛剛舉起,蕭輕盈已經攔在了湯崧身前。她左掌切在風立宏的手腕上,然後飛起一腳,把對方踢回到床上。這一腳雖然已經腳下留情,仍然讓風立宏痛得縮成一團,再也無力發起攻擊。


    過了好半天,風立宏才哼哼唧唧地重新坐起來,雙目中的怒火有如野獸,卻也知道自己不是蕭輕盈的對手,不敢在造次。而湯崧已經慢慢地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所以後來風天照會那麽討厭你,不僅僅是因為你為了殺她滅口,給風家招來了無妄的災難,還因為女仆所撞破的那個秘密,本身犯了風天照的大忌!”湯崧不顧胸口的疼痛,大聲說道,“到底是什麽事?”


    風立宏咬牙切齒,身體顫抖著,始終沒有開口說話。蕭輕盈看看他又看看湯崧,強忍著自己衝上去把他好好修理一頓的衝動。


    “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但如果你說出來,或許還能換到一些現實的好處。”湯崧換出相對溫和一些的口吻,並且在指縫間夾住了一枚亮晃晃的金銖,“想想吧,與其憋在心裏,不如倒出來換點酒錢。”


    “酒錢……酒錢……酒……”風立宏恍恍惚惚地重複著。蕭輕盈趕忙衝著風穆打了個手勢,於是風穆把第三瓶酒塞到了風立宏的手裏。風立宏又喝了一大口,臉色愈發變得通紅。


    “好吧……說出來也沒關係……”風立宏對著空中胡亂揮舞著仍然在顫抖的手,“其實就是一樁生意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什麽生意?”湯崧追問。


    “當時正是天空城剛剛建成、所有大家族都開始往城內搬遷的時候。盡管離開了祖宅,祖先們的墳墓卻不方便遷移,所以族長們大多選擇了重新修葺墓園,風家的任務交到了我身上。那時候,有一個專門修建墳墓和墓園的建築商,花錢賄賂了我,得到了這個工程。我那時候也是太大意了,他賄賂我的場麵被那個該死的賤民女仆看到了。”


    “這種工程賄賂的事情,至於那麽嚴重嗎?”湯崧有些不解,“我們羽人貴族當中,通過家族生意中飽私囊不是家常便飯嗎?就算她看見了,甚至於向族長報告了,也應該沒事兒啊。”


    風立宏苦笑一聲:“是啊,如果工程不出意外就沒事兒。可是,當祖墳重修完成後,卻有人發現,墳墓裏多出了一個新的盜洞,許多陪葬品被偷走了。”


    湯崧“啊”了一聲:“盜墓?那這可真嚴重了,不隻是財物的損失,更涉及到家族的尊嚴。”


    “事後我第一時間去尋找那個建築商,卻發現他已經暴病身亡了。很顯然,他隻是一枚被滅口的棋子,這次盜墓背後另外有人主使。可惜的是,他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我也無法查找到那個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湯崧的臉上現出不忍的神色:“這樣的話,我也明白了,殺害那個女仆不隻是你的主意。家族裏的精英人物受人欺騙,導致家族墓地被盜,這樣的事情傳播出去,會讓整個風家名聲掃地。所以風天照才會設計了那起看似意外的謀殺案,殺死了那個無辜的女仆。然而他沒有想到,兩年之後,早已被他忘掉的女仆竟然會化身厲鬼,用另外的方式讓風家顏麵掃地,所以他更加遷怒於你,剝奪了你在家族裏的一切職務和地位,把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風立宏沒有回答。一口氣喝下去那麽多酒,即便是嗜酒如命的他也難以招架,此刻已經神誌不清了。他像一灘爛泥一樣滑落在地上,嘴裏嘟嘟噥噥地,慢慢失去知覺。


    “這個樣子……沒什麽不好……”風立宏喃喃自語,“這個樣子……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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