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陰陰正可人,初夏的陽光透過枝椏篩落在了瀝青路上,校道上綠樹成蔭,斑駁成影,偶爾有一兩聲流鶯的啼叫,無所顧忌,但令人愉悅舒適。微風習習,牽動著半遮半掩的輕紗似的落地玫瑰色窗簾輕逸地飄動,無意中將窗台上閑庭信步的鳥雀驚飛。


    宋式微又走神了,唉,又得重頭將手上篇滿紙猶如豆芽菜的法語文章再看一遍了,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大清晨的圖書館安靜得足夠將她的一聲微弱歎息送進其他人的耳朵裏。


    抬眸,斜對麵的座位不知何時坐了一位男生,一眼就撞進了那人探究的眼神裏,猝不及防,彼此尷尬地咧嘴一笑,眼神迅速閃躲,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再偷偷用餘光掃描一遍,那人俊朗清爽,棱角分明的下顎和精致的五官線條像刀削的藝術品,仿佛雕塑家追求著精準的角度。挺拔的鼻子像巍峨山峰,精神,大氣,低垂的眼睛像灑滿夜光的湖麵,幹淨,閃著光,除了剛剛禮貌性的悄無聲息的笑意帶出嘴邊兩道好看的猶如括號的弧度之外,這人看起來不苟言笑。不過也對,誰會跑到圖書館四樓這麽隱蔽的一個角落,無緣無故對著一個陌生的異性笑呢?


    往下,骨節分明的手指幹淨纖長,由於微微浮現的青色血管使得手握一支普通的寫字筆卻像戰士手握長矛馳騁沙場一樣充滿力量,矜貴驕傲。他正在一本日語教材上麵勾勾畫畫,很隨意,也很迅速,像來不及趕上最後期限的學生瘋狂地補作業。噢,原來他是學日語的,不知道是大幾的學生。


    宋式微再次走神了,從用餘光偷瞥,到忘我地、光明正大地盯著人家看,被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她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免得被當成犯花癡的無知少女,來圖書館不是專心學習,竟然是偷看帥哥的,太不矜持了。


    “誒,那個,你也是外語係的?”


    聲音低低沉沉的,宋式微聞聲抬頭,環顧四周,沒有第三個人發現這支聲音的存在,他在向她提問。


    “嗯,法語。”她簡單應聲。


    “法語難嗎?”他不依不饒,仿佛對法語很感興趣似地。


    “還行,還沒怎麽學。”


    一陣沉默,她這會兒是靜不了心繼續做題,在同樣的頁麵停留了許久,眼睛一目十行,但是詞匯和語法不過腦。而他停下了唰唰而過的筆尖,不停地轉動把玩著手上的筆杆。


    “我很好奇,你當初為什麽會選法語呢?”他像個青澀的記者念稿似地完成自己的采訪任務。


    “呃,就多學一門語言總歸是好的,”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就像問為什麽要在大熱天披頭散發一樣似是而非,答案也總是不痛不癢,“而且法語這些小語種將來也好就業,你不也是嗎?”


    “噢,我隻是因為選日語不用考高數哈!”他看起來不以為意,坦誠得過分隨心所欲,“我還以為你選法語的理由會很崇高,或者說浪漫,你們學法語的不是總說法語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語言嘛?這話不會是自欺欺人的吧?”


    他的話為什麽聽起來像在激怒她,無怨無德、無緣無故地,想必是自己敏感多心了,哪怕衝著眼前這完美無瑕的臉蛋,也能原諒他的無意冒犯。


    宋式微倒是也有一個對法語心心念念的好感,來自於她跑南闖北的爸爸講給他的一個故事,從此,生**漫的她就對學法語有了美好的憧憬和願想。宋式微不會無聊到對陌生人闡述這個故事,但是卻可以說一個足夠浪漫且深刻的理由來辯駁他的看輕和無禮。


    “你沒有學過你當然不知道,法語是一門極其浪漫又深情的語言沒有錯,我猜你肯定沒聽過,”她故意挑著眉毛,露出性格中的不服輸,像貓生氣時豎起了毛發,像刺蝟顯出優雅的刺,“在世界上各種表達‘我愛你’的語言中,法語的‘jet''aime’是最簡單的那句,它不像英文籠統地說‘iloveyou’,也不像中文‘我愛你’、‘我喜歡你’、‘我傾慕你’有多種多樣的表達。”


    他的語氣柔和了很多,但是提的問題還是很欠打:“有多種多樣的表達不好嗎?我覺得也挺浪漫的呀,法語無論愛得多深,也就隻有這樣一句幹巴巴的話,多無趣呀。”


    宋式微一口氣又接著說:“這你就不懂了,法國人表達愛情的方式和中國不一樣,最簡單的一句‘jet''aime’往往才是最深的那個‘我愛你’,其餘的譬如‘jet''aimebeaucoup’和‘jet''aimebien’,字麵上看就是在‘我愛你’後麵加一個程度詞,不懂的人會以為是‘更加愛’的意思,其實都隻是喜歡的程度而已。”


    他理解了,並且開起了玩笑:“那要是一個學了半吊子法語的人嫌棄簡簡單單的那句‘我愛你’,用你剛剛後麵舉例的兩句話去表白,以為程度詞越深就是愛意越濃,陷入自我感動之中,豈不是弄巧成拙,要笑掉大牙哈?”


    宋式微成功被逗笑,嬌滴滴的嘴唇像花蝶停落在圓圓的白皙玉盤上:“哈哈是這個道理,法語中的‘我愛你’是相當慎重的,比‘喜歡’更深刻,所以不會輕易對一個人說‘jet''aime’,除非是真愛。”


    “噢,不得不承認,法語是挺浪漫的,你也。”


    她這一笑,他才清楚地理解了什麽叫眉似春山黛,屆笑春桃兮,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她自如此。


    她被他盯得心裏發毛,也怪不好意思的,佯裝咳了兩聲,他才回過神,眼神抓到了她被風吹得敞開的筆記本,又轉移了話題:“噢,這是你的英文名字?”


    首頁上手寫著漂亮的一個法文名字:emilie。


    “嗯?準確來說是法語名,emilie。”


    他明明不懂,腦海裏盤算隨便問點什麽既不冒犯、又語態輕鬆的問題,口中隻是隨意地重複了一遍:“喔,emilie。”


    宋式微那張不帶攻擊力的笑臉就像雨後彩虹一樣多彩,但是又不似彩虹般易消逝,她因為他理解了法語的浪漫,一瞬間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熟悉感,於是毫無戒備地敞開心扉,繼續將她最在意的關於法語名字來源的解釋也傾倒出來。


    “我再告訴你一個有趣的事,法國一年365天每天都有個相對應的神的名字,而我出生的這個月份的神,便是emilie,這就是我法語名字的來源。”


    她眼睛清澈明亮,眉目如翠柳,笑起來連他也控製不住嘴角跟著笑,小骨架的她仿佛蘊藏無限量的能力和元氣,就連嬉笑怒罵都帶著一絲笑意。


    他直視她,瞳孔像千年的貓眼石一樣透亮,不遮不掩,坦坦蕩蕩,還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所以是女神嘛。”


    正巧她那瞬間埋頭看了手機,也不知道聽沒聽到這句帶著真心的玩笑話。不一會兒她就收拾東西,起身準備離去。


    隻見她莞爾一笑,嫣然無方,對他輕輕說一句:“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他像被附體一樣怔怔地附和應答。


    她猶如海水退潮般不留痕跡地離開,水晶簾動微風起,徒留他在心頭上開出一院的薔薇香,和她抹不去的眉目如詩三百,從此烙印在腦海中。


    他抬手胡亂抹了一把臉頰,微燙,是暑氣餘溫,是心頭的一把火在燃燒。


    據說當一個人的體溫在38.6攝氏度的時候,那就叫一見鍾情。


    後知後覺地,他才兀自懊悔,來不及作自我介紹,也忘記留下對方的姓名,這讓他從何處找起,一個法語係就夠他跑斷腿了,更別提隻留下“emilie”這個單詞。


    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這一麵的初見。


    她無從知道他名為楊弋,正如他不知道她名叫宋式微。


    而式微的意思,就仿佛是在太陽和月亮交接的瞬間,那最後的一絲微光,離你相隔千裏,讓你無處尋求,可是與此同時,它還又給予你一絲希望,讓你不至於絕望。


    江南小鎮的方言裏就有“式微”這一個詞,是指看著有人從門前走過,急切的盼望著那是自己所念所思之人。人生長行,寂寥相隨,有的人終其一生隻為等待一人的歸來,也隻為等待那人的一聲呼喚。哪怕是雙腳在荊棘上行走,都可以忍受那錐心之痛,隻要可以見到你,擁住你,我便可以展露出最為真心的笑容。


    式微式微,胡不歸?


    “鈺兒,等我很久了嗎?你看我泡圖書館泡到都忘了跟你約飯的事啦,好啦好啦,待會我請客,你隨便吃!”


    “我這小胃口也吃不掉你多少,不劃算,你換一種方式哄我吧。”


    “那跟你講個笑話,我剛剛給一位完全不懂法語但卻質疑法語的浪漫之處的男生科普了一把。”


    “所以那位帥嗎?”


    “你不該先誇我一下嗎?你這關注的點也太……嗯,帥。”


    “帥不就完事了?是學長嗎?”


    “不知道,沒問。”


    “嘖,哪個專業的?”


    “日語。”


    “知道是日語班的,知道他叫什麽,去打聽打聽就可以啦!”


    “呃,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名字?不是……你……敢情有一位帥哥跟你搭訕了一下午你就隻顧著普及法語知識?我……我要被你氣吐血了!”


    “哎呀我也不好意思問啦,不過隻掃了一眼,有三成幾率叫楊戈,這個比較正常……”


    “我服了你了小逗號,是大幾的不知道,連名字都不知道,茫茫人海怎麽找?算了算了,咱們還是先填飽肚子比較重要。”


    剛剛離開座位的瞬間,風吹起,對方課本扉頁上的名字一閃而過,“揚戈”?“暘伐”“楊戈”?“楊伐”?“楊弌”?……?


    “幹嘛?春風滿麵的,難不成在圖書館有豔遇了?”


    “哦,有。”


    “什麽呀?真的假的?還有這等好事?哪個係的?”


    “法語係大一級新生,跟我們一樣。”


    “叫什麽名字?你拿到她的聯係方式了嘛?改天把她約出來我看看唄!我幫你過過目。”


    “滾,約不出來。”


    “少來了,有你約不出來的女生?”


    “喂彭浩宇,拜托你先追到你那個服裝設計係的黃鈺再來說我吧。”


    “她叫什麽呀,你不會吝嗇到連一個姓名都保密吧?”


    “我沒有她的聯係方式,也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隻知道她的法語名字叫emilie。”


    “啊?艾米麗?噗哈哈哈哈哈哈行啊你楊弋!連喜歡上一個女生的方式都如此獨特!你自己去大海裏撈針吧。”


    ------題外話------


    所以當楊弋第一次從彭浩宇口中得知宋式微本名的時候(第六章)有了那微妙的感覺,以及後來數次發現隻有自己記得這一次初見時的紮心呐。或許宋式微再次見到這個背影時其實也有過微妙的熟悉感(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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