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情緒支配著人的行為,還是人的特定行為喚起了情緒?


    喜悅的時候,麵對事物的態度變得積極。


    感到悲傷時,容易意誌消沉、傾向於放棄。


    倘若怒火攻心,又會對周遭一切感到強烈的不快。


    而當一個人感到憎恨,全身心都會變得空前投入,無聲哭喊著要完成複仇。


    就像夏涅,她就像一把旨在複仇的利刃,正在被慢慢打磨成形。


    雙日——或者用它們正式的名稱,金日艾歐赫,白日盧米娜——已經逐漸沉入了地平線之下,取而代之的是銀月奧古斯都,及灰月索菲亞。今晚也是個灰月之夜,瑞安尼亞人的同伴正拿著點燃的木棍,到處尋找著失蹤的同伴。


    龍之國的輕步兵們將手放到嘴邊,努力叫喊著,渴望得到回應。朝夕相處的夥伴前去上廁所,然後再也未歸,這種事情著實讓人坐立難安。


    漸漸,他們的身影深入叢林之中,做著最後的努力。起先彼此之間的距離還能讓他們互相看到,但是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人與人之間逐漸隔絕了。


    希蘭度將一枚紫色果實交給夏涅。


    “這是什麽?”


    “貴人紫果。”希蘭度說,群山的奧秘學識紛繁複雜,一言難盡。


    “要幹什麽來的?”夏涅撚著果實,它有厚且韌的外皮,飽滿多汁。


    “剝掉一麵的皮,用刀劃開果肉,手握著另外半部,用力捏緊,把汁液滴到地上,之後趕快把它丟掉。千萬不要讓自己的手染上果汁,之後用葉子把刀也擦幹。”他低聲囑咐。


    夏涅遵循希蘭度的指示,湊著模糊的灰月光芒,小心翼翼地去掉果實一片外皮,把自己的剝皮刀拿出來,在果肉上麵劃了幾道,將果實用力捏緊,令汁液滴在地上。隨後她迅速地把果實丟下,跑到一棵芭蕉樣的植物旁邊,用它寬大的葉子擦幹刀上的汁跡。


    “走。”


    做完這一切後,希蘭度趕緊拉著夏涅的手,躲到旁邊的樹叢之中。他們把之前的瑞安尼亞人屍體一路拖到這裏,拖行的痕跡很明顯,很快追兵就會抵達,但那才是希蘭度想要的結果。


    果不其然,叢林的另一端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嚷,瑞安尼亞人們彼此呼喚著,招引同伴過來。緊接著,幾點明晃晃的火焰朝這裏接近,是士兵們拿著火把,沿途檢索痕跡趕來。


    一共有四個人,有的穿青銅甲,有的在皮背心上綴滿了鐵片,有的穿著白色的布甲,有的隻披了件短袍就出來了,手裏是銅、鐵兵器混用,裝備參差不齊。他們拿火把掃來掃去,驅趕嗡鳴的蟲蠅,同時照亮兩邊樹叢中可能存在的威脅。


    不久……他們就看到某個奇異的生物慢慢靠近。


    那是一條……蛇?或是一隻公雞。希蘭度膽大,直勾勾地從側後方看著它如何從一座岩石上爬下來,自眾士兵眼前現身,同時用手捂住夏涅的眼睛。


    “讓我看看!”


    “絕對不能看。”


    它的外貌非常獨特,拖著長長蛇尾,其上覆滿青色鱗片,泛著類金屬的光澤,而身體卻儼然是山雉的模樣,長滿扇形的棕黃色羽毛,用一對黑色鳥爪漫步,頭頂生一簇大約四寸長的金色豎羽,走路時長喙往前一啄一啄。


    “哈?……”瑞安尼亞人看著這詭異的生物,揮舞著武器想要嚇唬它,可它絲毫不畏懼人類的樣子,和他們從容地對視。


    還未等士兵們做出什麽動作,身形就逐漸凝滯,但這卻不是出於訝異或者恐懼。


    他們的舉止變得緩慢僵硬,眼神變得畏懼,想要轉頭逃開,但已為時過晚。


    隨著一陣令人不安的脆響,瑞安尼亞人的皮膚迅速岩化,呈現出一種古老的灰色,這種轉化對每個人來說程度不一,一個人顯然自雙腿開始石化,他發出拚命的尖叫,用力揮舞雙手,可兩腳已然不能移動,然後變形才蔓延到腰部、胸部、脖子和頭,恐慌的淚水自他臉上流下,化作凝固石淚;而另一個人說不上是否幸運,在瞬間,整個人便化作一尊凝固雕像,手的姿勢還停留在準備對它指指點點的狀態。


    雞蛇對自己製造的禍亂沒有表露出任何興趣。它踱步到之前被剝了一部分皮的紫色果實旁,珍寶樣地低頭凝視,發出蛇的嘶嘶響聲,吐出信子,然後張開有力的喙,將它吞下。


    無論是鳥的部分還是蛇的部分,聽力都並非絕佳,希蘭度帶著夏涅緩緩後退。


    “你說那果子叫……貴人紫果?為什麽?”夏涅悄聲詢問。


    希蘭度回憶了下阿比蓋爾說過的典故。


    “雞蛇的雉冠,不就像是王冠嗎?”


    “哪有這麽醜的。”


    “……仿鳥而歌的古人中流傳著一頂貨真價實的寶冠,上麵就裝飾著雞蛇的冠羽。這樣一來,雞蛇也便成尊貴的代名詞。而它又特別愛吃這種果實……”


    “那……雞蛇為什麽特別愛吃這東西呢?”


    “貴人紫果可以用來解除石化。既然雞蛇的目光可以讓生物變成石頭,那麽當它遭逢流水鏡像,會發生什麽?”


    “它……自己會變成石頭?”


    “所以雞蛇對貴人紫果的氣息特別敏感,哪怕隔著許多裏都會拚命趕來。它們體內有儲囊積攢汁液,一旦石化,之前的積蓄就會起效,從而避免在意外中殺死自己。”


    “那如果我們被石化了,是不是就完了?”夏涅擔憂地望了一眼遠處的雞蛇,看它好像有轉頭的打算,連忙避開目光。


    “如果隻有一部分被石化,可以正常飲食的話,那麽隻要把果實吃掉就可以恢複正常。要是全身都完全石化,三天內用它的汁液厚塗在皮膚上,也可以扭轉石化進程。不過之前要好好保養被石化的人,免得他和什麽東西磕碰,導致身體破碎。”希蘭度解釋。


    夏涅若有所思。


    雞蛇的誕生非常需要巧合,必要在銀月之夜,大地灑滿清輝時,由一隻山雉恰好孵出一枚蝮蛇卵,才會突變出這種生物,即便在山巒之中也是相當罕見。


    希蘭度和她在稍遠的地方又等了一會,遠處有更多人拿著火把,因著之前夥伴發出的慘叫聲而接近。


    不久,他們便聽到那裏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像是巨鳥的戾嘯,又像是蛇的嘶鳴,還有人的怒吼。


    “他們打起來了。”夏涅為之一振,“好!”


    她馬上就要爬過去看看具體的交手狀況,希蘭度趕緊拉住她。


    “別急,我們有的是把戲。在混亂中不小心和雞蛇對上眼就完了,這附近可沒有第二枚貴人紫果。”


    夏涅側耳傾聽,眼神中滿是仇恨。每當響起瑞安尼亞人的哀鳴,她緊繃的表情就有所舒緩。希蘭度原想試著安撫她這強烈的複仇情緒,但轉念一想,難道自己對龍之國的仇恨不深嗎?他要以什麽立場來提醒她保持內心的平衡呢?連他自己都無法做到……


    雞蛇的鳴叫越來越尖銳、急促,足以讓所有動物退避三舍,它們比人類更清楚雞蛇的可怕。濕毛狗也發出嗚咽聲,夾著尾巴往後麵溜了。


    “回來……!”夏涅回頭看到濕毛狗望風而逃,不禁低叫。


    “別擔心。”希蘭度心裏有數,濕毛狗肯定能照顧好自己。


    良久,打鬥和叫嚷逐漸止息。萬籟俱靜,隻有零星響起一些蟲鳴,聊作激戰之後的尾聲。


    夏涅急著想看戰鬥的結果,握著弓,低身快步往前趕去。


    “別這麽快——”希蘭度一驚,立即緊隨其後。


    滿場石像。足足有十幾具,瑞安尼亞人化成的石像姿態、表情各不相同,手握武器,身掛盔甲,像是有人嚴絲合縫為這些灰色石雕準備了便於握持和穿戴的裝備一樣,頗為詭異。


    還有一具石像呈現出側身逃跑的姿態,一條腿邁在空中,眼睛是緊閉的,他的反應已經夠快,然而那隻腳終究沒能踏到地上,隻是化為石頭罷了。


    雞蛇……雞蛇呢?希蘭度掃視著,它死了?倒下了?灰月光芒朦朧,看得不太真切。


    夏涅也緊張地尋找著雞蛇的蹤跡,她生活的山下沒有這種奇妙而危險的怪物,眼下隻有這些動彈不得的石像與他們作伴。剛開始看時隻覺得稀奇,再看時就覺得極度嚇人。漸漸的,沉重打擊瑞安尼亞人的喜悅被畏懼所替代。她打個寒戰,雙月淩空時,熱氣也迅速散退。


    “在哪?它在哪?”夏涅害怕地問。


    噝噝作響,在耳畔。


    夏涅本能地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與黑暗中一雙幽綠色的眼睛對視。刹那間,恐懼支配了她,她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一動不動。可當她恢複意識,想要動彈、想要逃跑、想要轉頭避開目光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真的不能動了。


    “夏涅!”希蘭度見到樹叢邊忽然身體僵硬的女孩,頭皮發麻。


    視野中逐漸出現一撇金色豎羽,而在頭冠之下的,就是……他立即閉上眼睛。


    沉入黑暗。


    雞蛇不僅可以在對視中石化其他生物,雉喙內部也有可怕的毒牙,隻要被咬中,劇毒會立即發作。目不能視的情況下,到底如何應對……


    仍然要戰鬥。


    希蘭度握緊聖山之鋒。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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