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中恢複一片碧意,動物們又散開來漫步,香獐、雉雞、白鹿和青羊知道這裏水草豐茂、永不枯竭,雲集過來覓食。它們低頭啃食那些被狂野之風變成植物的士兵,兵士身上本就缺胳膊少腿,而今飽經咀嚼,更顯殘廢。


    夏妮亞屁顛屁顛地過去采花,她對死人沒什麽特別的概念,在那些人形的植物上采摘新生出來的白花。她倒是特別挑剔,隻找漂亮盛放的,小花就不值一瞥。


    祭日精靈的士兵們正加緊在各處搬運石塊,修築工事,他們將石頭在約定的地點壘好,隨後吹動狂野之風。奇異的精靈力量將石頭塑形,仿佛有一個力量極大的工匠在隨意拿捏它們一樣。很快岩石變作磚塊,磚塊堆成高塔,高塔上亮起熒光。很快石台周圍布滿這樣的岩塔,塔頂的光芒彼此呼應,構成一個比之前效力更強的法術陣型。在這綺麗的光華之下,夏妮亞已經找到了足夠的花,還掰出一根藤蔓。


    她將花綴在藤蔓上,每一朵小花都細致地綁好,隨後輕快地跑到媽媽背後,簌地一下把花環給她戴上。


    “噢——夏妮亞……我的好寶寶……”夏涅忽然感覺頭上多了什麽東西,側頭看到夏妮亞調皮的小臉,一把將她攬過來,抱在懷中親吻,“媽媽好愛你……”


    夏妮亞依偎在母親的懷中,這是她所知世界上最溫暖的的地方。夏涅撓她癢癢,她哈哈大笑,掙紮著跳開,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歡叫、吵鬧,隨心所欲。


    “小孩,人類的小孩。(精靈語)”新立石塔上駐守的祭日精靈們對夏妮亞指指點點,“看到了嗎,這就是幼年期的人類,與成年時相比要渺小許多。(精靈語)”


    “他們也很惡毒。人類的小孩非常可怕,他們就像小妖精,但是小妖精法力高強,即便闖禍惹事,也會用魔力將它複原。但人類的小孩一旦製造禍端,就不可能去修補,從而留下永久的傷痕。而且他們肆無忌憚,一個個都是他們未來形象的縮影。(精靈語)”


    “可他們很可愛啊。(精靈語)”精靈守衛侃侃而談,他手裏拿著一把輪刃,兩端都有鋒利的弧形刀刃,同時可以用兩側來切割敵人。當精靈低下頭時,卻看到一個小孩正在摸自己的利刃。這倒是讓他有些吃驚,一個人類小孩!


    看到守衛的表情變化,安德感到緊張。


    “不讓摸嗎?對不起。我隻是覺得它花紋很好看。”


    “你不會沒察覺到吧。(精靈語)”另一個守衛嘲笑。


    “你怎麽上來的?”精靈把安德抱起來,“我們在塔裏製造了無盡迷宮,即便是我們一族之中最敏銳的,也要花上一個小時才能找到通往塔頂的道路。”


    “啊?我一直往前走。”安德摸不著頭腦,“然後很快就上來了。”


    “這個孩子是個天才。(精靈語)”精靈誇讚,“喂,孩子,你想學習怎麽用輪刃嗎?想學我們精靈族的武術?一個人類起碼要花六十年才能把輪刃用得如臂指使,而那時候你已經老得不成樣了,即便這樣,你也想學著用嗎?”


    “極大的代價也許會有豐厚的回報。”安德想了想,“輪刃很難使用,但它也是設計非常出色的武器。如果我能學會用的話,對我來說很有好處。”


    精靈麵麵相覷。


    “人類的小孩這麽明事理嗎?(精靈語)”


    “我看隻有他明事理,他和那個女孩畢竟都是那個人,‘龍敵’的後代。(精靈語)”


    “這麽說,他體內流著不朽性,即便花很長時間來掌握輪刃也無所謂了。(精靈語)”精靈很高興,他伸出手,石塔的牆壁迅速融化,被他重塑成一把石製長刀,中空,兩端薄如蟬翼,卻又堅韌厚實,特地設置成適合安德身高的長度。


    安德手裏揮動這把石頭輪刃,姿態笨拙,很快就擦到周圍的牆壁,打在精靈守衛的盔甲上。


    “別擔心。”精靈守衛寬慰他,“我們很快就會教你。”


    “什麽時候教?”安德躍躍欲試。


    “不知道,嗯……十四年後吧,那時候我應該有空。”他想了想。


    “啊?”安德聽得大惑不解。


    另一邊,在草地上,歡鬧的夏妮亞奔跑著,一頭碰上阿爾德裏克·雨花座。


    “小姑娘,可愛的小姑娘。”年輕的巡林客大笑著,“我給你帶禮物來了。”


    “呀呀,什麽禮物?”夏妮亞拍手,她最喜歡禮物,因為一年中機會難得。


    “當當!”阿爾德裏克從背後抱出來濕毛狗,它又大、又沉、又懶、又老,可是一看到它,夏妮亞激動得快要哭出來。


    “狗狗!!”夏妮亞跳上去,把濕毛狗捧在懷裏,“哎呀,你重死啦!”濕毛狗太沉,一下子又把夏妮亞拖倒,小女孩和狗一起躺在地上,濕毛狗高興地嗚咽了幾聲,耷拉著舌頭賣蠢。


    夏涅看到濕毛狗,感到一陣憐惜又感動。她看著濕毛狗追隨希蘭度,一路走來,那條健壯的大狗而今疲憊又老邁,那曾經年輕的男人現在也飽經歲月折磨,也許這就是時間的魔力,磨礪了滄海,改變了岩石。沒有什麽東西是永恒不變的,夏涅隻願珍惜當下。


    她已經太累了,尤其是生育完孩子們之後。


    夏涅不像那些龍之國的貴人那樣錦衣玉食,從小就東奔西走,在龍座聖所算是見過世麵,在新家裏算是吃過好東西,但她的心從來沒有真正平複下來過,總是在奔波勞碌,有的時候為了自己,有的時候為了別人,有的時候為了某些確切的、在眼前的、能夠得到的東西,有的時候是為了那些虛無縹緲又遙遠的東西。就像現在,希蘭度……希蘭度正在準備著什麽、謀劃著什麽,具體內容她一概不知,隻知道它們遠大廣博,遙遠宏偉到他不能分心來關心他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多麽自私的人啊,夏涅不禁歎息。


    但也許就是夏涅組成了希蘭度人生中缺失的一部分,她代替他做許多事情,代替他感受溫情,代替他在人間行走。而希蘭度也成就了夏涅永遠達不到的一部分,在天上的部分,超凡的部分,還有那些無數的,她不知道的風雨流轉,他都嚐過,這讓夏涅感到分外心疼。噢,希蘭度,倘若這世間有人能夠理解你在做什麽就好了。


    也許曾經確實有人知道。


    天陰陰的,像要下雨,動物們向四麵八方漫步離開,但那樣子卻仍然顯得有些急促,像是這石台中有什麽東西起了變化,將他們嚇跑了一樣。


    夏涅抿著嘴,她抱起夏妮亞,濕毛狗跟在她身邊。


    看到祭日精靈們雖然擊退龍之國大軍,卻仍然如臨大敵的樣子,夏涅內心中騰起不安。又是這種感覺,她知道,又有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而這一次,或許精靈們也無法取得勝利。


    巨龍米利安達烏斯已經被精靈們用法術壓製,渾身纏繞著碧藍鎖鏈,眼神疲憊,斷角處流出黑血,萎靡不振,顯然不可能是問題的根源。


    安德……安德去哪了。夏涅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但濕毛狗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它對著一座石頭高塔吠叫不止。


    塔上的安德聽到熟悉的狗叫聲,對旁邊的精靈點點頭。


    “謝謝你們,我要下去了。”


    “你的家人在找你,原路返回會很麻煩的。”精靈吹了一口氣,化作一道真正無害的微風,這風很快變大,旋轉著將安德托起,把他從塔上帶出去,簌簌作響著將他帶到夏涅身旁。


    坦白地說,當看到安德從高塔上飛出來的時候,夏涅已經差點嚇死了。而今看到兒子完好無恙地出現在自己身邊,她激動得不行,對安德又親又抱。


    “不許爬到那麽高的地方,聽見沒!你聽見沒有!”


    安德若有所思。


    “我不會失足跌落的,我知道該怎麽做,那裏有護欄,很高的護欄,是防止那些高大的人掉出去的,護欄比我還高呢。媽媽,您別擔心了。”


    “咳,傻孩子,又不是所有地方的塔都有護欄,而所有塔的護欄都那麽高。有朝一日我們遷徙到別的地方去,那裏的風景又不一樣了。”


    “遷徙?我不要走!”夏妮亞坐在夏涅的脖子上,搖晃著小手小腳,“我剛剛和會說話的蝴蝶們交朋友呢。她們約我去她們的茶會,四十年後就舉辦了。”


    “四十年後你們已經忘記彼此了。”夏涅有時候忍不住對小孩子說實話,話音剛落她就後悔,夏妮亞嗚哇大哭起來,不願相信這是事實。


    “我要去茶會——我要去茶會嘛——媽媽——”


    夏涅心中騰起一陣酸楚,這些超凡事物,精靈世界,離這兩個孩子實在太遠了。安德和夏妮亞體內有傳承自希蘭度的些許不朽性,他們算是神人族裔,也許未來也會實現自己的傳奇,但在他們完全成長之前,夏涅必須看護好他們,避免他們過早涉及他們無法應付的東西。


    而等到他們獲得了自己應有的能力時,夏涅也將垂垂老矣,等待自己的一抹墳塚。而希蘭度……


    想到這裏,夏涅眼眶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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