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致遠背著女兒,攜著妻子遠去,誰也沒有注意,村口大楓樹下,歐陽軒還站在雨中。


    他抱著衣裳和一雙翹頭的破鞋,瞧著錢淺被她媽媽抱起,溫柔又仔細。


    瞧著她被她爸爸放到背上,趴著,幸福又溫暖……


    最後,望著他們一家三口,撐著傘消失在雨簾中,想著,有媽媽真好!


    好吧!有那樣疼自己的爸爸也真好!他想著,又靠到楓樹上,雙手枕在腦後。


    大雨瓢潑地下。


    他此時不能回家,他爸爸一定還在喝酒,他回去,他會把他往死裏打……


    歐陽軒抱著身子,在楓樹腳蹲下,瞧著地上被雨水暈開的螞蟻,一隻一隻地撿起來……


    雨點透過樹葉縫隙落下來,豆大砸在他身上,他已經成了落湯雞。


    他數著地上被雨水裏掙紮的螞蟻,心想著,他好想有那樣的媽媽和爸爸。


    ……


    錢淺家矗立在村口北頭。


    是兩間二層樓紅磚房。


    錢致遠背著錢淺跨進門檻的時候,錢老太太也剛剛拿著鋤頭到家。


    “媽!”錢致遠叫了一聲。


    錢老太太抖抖身上雨水,不滿地瞧了錢致遠背上錢淺一眼,然後,更加不滿地瞧了在一旁的蘇凝一眼。


    蘇凝權當沒有看見,也跟著叫了一聲:“媽!”收起雨傘,接著,拍拍錢致遠背上的錢淺,溫柔地道:“小淺,咱們到家了!”


    朦朧中,錢淺又聽到一聲熟悉的,溫柔的聲音,猛地睜開眼。


    這不是夢!


    錢致遠小心地放下錢淺,拍拍女兒:“到家了!手上的傷和額頭上的都擦擦,再去睡!”


    下暴雨,天色陰暗,屋裏,蘇凝拉起了燈,錢致遠接過他媽手中的鋤頭。


    紅磚石,屋簷搭著稻草,門口低矮,屋裏那白熾燈也小小的,並不明亮。


    但是,就是這樣的熟悉感,又一下讓錢淺真實起來。


    重回到七歲不是夢?!


    蘇凝已經進裏屋找藥箱了。


    這個家沒有藥水和消毒液,蘇凝找出一瓶山茶油。


    “這是怎麽了?還要擦山茶油?”錢老太太瞧著媳婦大白天的把燈開了,還把山茶油拿出來,不滿到頂點。


    “司馬初露把小淺給推倒,胳膊擦傷流血了,額頭都腫了一大塊;司馬華更壞了,當哥哥的抓螞蟻往小淺身上扔,這要是被咬著了呢?”錢致遠不滿地道。


    “已經咬著了!”拿著山茶油的蘇凝涼涼地接口道。


    蘇凝覺得,幸好這山茶油說什麽都有點清熱解毒的功效,抹一些,也能心裏安慰一下。


    錢老太太放下褲管,扯開頭上的頭巾,拿起脖子上掛著的毛巾,擦了擦沾了汗水和雨水的臉。


    瞧著蘇凝蘸著山茶油一遍又一遍往錢淺頭上抹,她心疼她的山茶油。


    老太太六十多歲了,臉上皺褶不少,頭發也灰白,背更是由於常年重負荷的勞作,開始微微駝,但是,就是如此,整個人看來,還是很硬朗的,很精神的。


    她往前湊了湊,瞧著錢淺小臉上的小包包,以及手上的小紅點,“嗤”一聲。


    “就怎麽一點就算傷?”


    “媽,這不叫傷?”蘇凝一邊拿著藥棉小心地給錢淺塗額頭傷口,胳膊上包紮傷口,一邊生氣地回。


    老太太又“嗤”一聲:“城裏人嬌生慣養!”


    “媽,有些螞蟻是有毒的!小華這是過分了!還有初露,你說,小淺一個小女孩,萬一頭上留了疤,怎麽辦?”錢致遠護著妻女,道。


    “嬌生慣養!在地裏,在田裏,哪兒沒有螞蟥,蟲子?被咬一口怎麽了?死人啊?磕著碰著怎麽了?磕磕碰碰才能長大!”老太太冷聲道。


    蘇凝氣的滿臉通紅,有心要應,但是,胳膊被錢致遠扯一把,回頭,她丈夫一臉懇求,又生生地咽下。


    老太太卷起的褲腳還沒有完全放下,一身的泥巴!


    好吧,也是個勤勞的老太太,但是……


    好吧!她忍!


    誰叫她已經嫁入這樣的人家,深愛著錢致遠呢?


    蘇凝抱起錢淺就上樓。


    錢淺現在很貪戀父母的懷抱,在前世,父母已逝,她都是在夢裏才能見到爸爸和媽媽。


    今生再見,定然要叫爸爸媽媽不要早早離世!


    可是,父母是怎麽走的?為什麽那晚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錢淺覺得那些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


    錢家新蓋的屋子兩間,二層樓。


    新蓋的磚瓦房,外牆沒有粉刷,裏麵牆壁也沒有打樣,露著紅紅的磚塊。


    樓下是廚房和客廳,以及養著兔子和家禽,終日散發著一股味兒,樓上是睡覺的房間。


    直通房,一間隔開為兩個房間,一前一後。


    一個錢致遠和蘇凝一家三口的,一間錢致強一家的,十歲的司馬華跟老太太睡,還有半間當倉庫,實在是很擁擠。


    可是,就是這樣,在村子裏已經算好的了。


    現在是1988年七月,錢致遠帶著老婆和孩子回來的半年。


    老太太知道他們在城裏的工作已經辭了,已經不鬧了。


    蘇凝覺得,這樣一個每天起早貪黑,不停歇農作的老太太會尋死覓活?也隻有錢致遠會相信。


    不過,就是為了讓她兒子回家罷了。


    這樣硬朗又刻薄的老太太會被人欺負?錢淺也覺得,也隻有她那個被原生態家庭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爸爸會信。


    不過,不管信或者不信,他爸都不能,不得不孝順。


    因為她爸是孝子。


    這個老太太也真是含辛茹苦地把他們拉扯大的。


    老人辛苦倒是真的!


    生活條件也不好,也是真的!


    不過,蘇凝寧願在外工作,工資大半上交,也不願意過這樣的婆媳生活。


    何況,這還不隻是婆媳……


    此時,抱著女兒上樓的蘇凝已經聽到樓下傳來大嗓門。


    “媽,怎麽還沒有煮飯啊?”


    “哥,給我二十塊!”


    ……


    這是錢致遠的好弟弟,回來永遠問吃的和伸手問錢致遠拿錢的。


    錢淺的叔叔錢致強,原本是入贅司馬家當上門女婿去了的。


    ——所以,錢淺的堂哥堂妹都是姓司馬,不姓錢。


    但是,錢致遠積攢了幾年的工資,回來蓋了兩間新房,錢致強便帶著孩子回來了。


    結果就是——原本就養著一個老太太的,一瞬間就變成了養四個。


    樓下的聲音還在響——


    “媽,快煮飯,我餓死了!哥給兩個錢唄!”


    錢淺瞧著母親皺起的眉心,很想替她撫平。


    好吧!此時的錢淺終於緩過神,也想起了奶奶家的奇葩。


    母親原本是高材生,長的又好,隻是當年被她爸迷了眼。


    隻有愛情的女人,往往會忽略很多東西。


    比如,現實!比如對方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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