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美桃說,“如果你願意講述,我願意認真傾聽。”


    兩年半過去,這是老鄭第一次在別人麵前講自己的故事。


    “所以,醫院裏所有人都說你不怎麽講話,是這樣嗎?”美桃問。


    老鄭點點頭。


    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他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清晨五點鍾。


    “如果說出來心裏好受些,我願意做你的聽眾。”美桃的話讓老鄭很感動。


    他們倆有那麽一瞬間的沉默,廚房裏的電飯煲“哢噠”一聲自動開始工作,那是老鄭為圖圖和美桃準備的營養粥自動開煮了。


    通宵聊天這種事,美桃隻在剛上大學時做過,她在本該最叛逆的高中時代被繁重的課業壓得抬不起頭來,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她和她的同學們便相約嚐試著喝啤酒、通宵玩遊戲,自由支配時間成了她們成年的標誌。然而新鮮感一過,除了失眠,她再也沒有整宿不睡覺。


    這麽久以來,美桃已經習慣了老鄭的好,所以在聆聽老鄭的傷心往事時,心裏不時萌生出一絲酸楚,有時也會想為什麽沒有早些遇到你,如果你過去的回憶裏有我,那該多好。可是不管是戀人還是朋友,誰都無法完全屬於另一個,畢竟在相遇之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朗朗被送到醫院搶救室的時候,還在呼吸,老鄭清楚地知道朗朗還活著,因為雖然朗朗流了很多血,他的臉色卻還紅潤。朗朗的血真的流了一路,把醫院的走廊裏也滴了許多,但醫生們都還沒有放棄。


    搶救室的門毫不留情地把老鄭和朗朗分開,幾個護士把老鄭攔下來,讓他在門口等待。老鄭的妻子因為過度傷心而暈倒,正在另一個病房裏輸液。這時候,老鄭覺得人們都在有條不紊地做這做那,隻有他一個人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裏惶惶不安,所能做的隻有等待。


    十一點的兒童醫院,忽然安靜地不像話。老鄭是個喜歡清淨的人,此刻他卻希望醫院像小市場一樣熱鬧,都跑起來,能幫忙的都跑去急救室,不能幫忙的就和老鄭一起在門口眼巴巴地等。


    一個年輕的小生命正在和死神賽跑啊,怎麽能都這麽漠不關心呢?月亮上來了,清冷的月光照在醫院外的花花樹樹上,明亮地像是在賭氣。走廊上朗朗的鮮血似乎還散發著溫度,空氣中有奇怪的氣味,像是大雨過後的西瓜田裏散發出來的香味,泥土的腥味伴著瓜秧的清新還有西瓜將熟未熟的甜味。


    一個打著嗬欠的清潔工拿著大大的棉布拖把熟練地沿著走廊推過來,殷紅的血瞬間便被汙跡斑斑的拖把抹去,坐立難安的老鄭一個箭步衝上去,把清潔工的手按住了。這一滴滴鮮血都是朗朗的命啊。


    “這是我的工作。”清潔工說,“你憑什麽不讓我擦?”


    “我擦。你歇著,我來擦。”老鄭說。


    搶救室的門忽然大開,穿著手術服的醫生、護士呼啦啦全都出來了,他們那麽堅定地站在老鄭麵前,像一堵牆一樣沒有情感,隻有撲麵而來的儀式感、壓迫感,似乎他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容更改。領頭的醫生一字一句地告訴老鄭:朗朗搶救無效,死亡時間是二分鍾以前。


    清潔工拎著大拖把走開,老鄭手足無措地站著。


    “你可以進去看他最後一眼。”醫生說。


    “不忙。”老鄭說著,拿出褲子口袋裏疊得整整齊齊的棉布手絹,他依稀記得這是他喝醉酒的時候,朗朗沾了水用這條手絹給自己冷敷。他拿出手絹,蹲下來,放在走廊地板上的血漬上來回擦幾下,殷紅的血沾在手絹上。老鄭覺得這是朗朗在和自己溝通。此後的無數個夜裏,老鄭夢見朗朗的時候,他的身上都是帶著血的、臉上也髒髒的。


    “爸爸,給我擦幹淨。”朗朗告訴老鄭。可是當老鄭真要伸手去擦時,朗朗卻又轉身走開。老鄭無論如何都追不上朗朗的步伐。


    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孩子,怎麽一轉眼就到了生離死別的地步?


    老鄭陪著衰弱的妻子一起去看朗朗的時候,外麵忽然起了很大的霧。急救室裏不能長時間地停放屍體,有護士把朗朗推出來,推去告別間。老鄭扶著妻子的腰,幾乎是架著妻子一路跟過去,老鄭感覺朗朗像秋日的麥子一樣被大風吹折了一樣倒伏在田裏,沒有一絲生氣,永不再醒來。妻子嚶嚶咽咽的哭泣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化成一些抽象的枝條和水汪汪的情景。


    “你和我都是罪人。”妻子抓著朗朗的手哭訴了很久很久以後,對老鄭說。


    自此以後,老鄭就留在醫院裏,專門拿了拖把做起了清潔工的工作。朗朗所有的儀式,老鄭都沒有參加,給朗朗整理遺容、穿壽衣、火化、下葬,老鄭統統沒有出席,這倒並不是害怕親戚朋友的職責,而是在老鄭看來,朗朗從來就在醫院裏沒有離開過。


    老家不能回,城裏的家也不能回,醫院成了老鄭的家。幾個月後,妻子還是找到醫院來,遞給老鄭她在朗朗去世以前就擬好的離婚協議書。老鄭簽了字,答應給妻子她想要的自由。老鄭辭了工作,專心在醫院做保潔。他把他濃濃的愛全都給了來醫院看病的孩子,這也許是老鄭贖罪的一部分,老鄭從來沒說過,大家也從不了解老鄭的心思,他成了一個獨來獨往的人。


    擦地這個工作,比老鄭預想的還需要耐心、需要悲天憫人的情懷,老鄭每擦一下就會想到曾有多少個鮮活孩子的血灑在這地板上,又曾有多少個焦急的父母孤獨地在這走廊裏徘徊,這樣想時,老鄭就變地像上帝一樣慈悲,把醫院當成了自己的家。


    人海茫茫,老鄭和前妻竟然再也沒有遇到過。她要的自由實現了嗎?都無從可知。有幾次前妻給老鄭來過電話,中元節的夜晚,前妻跟老鄭說自己去墳上看過朗朗,說得平淡如水,就像朗朗離開以後的日子,沒了激情、沒了盼望。他不知道前妻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前妻似乎也並不想讓他知道。掛斷電話也沒了牽掛。


    有多少次,老鄭想讓前妻狠狠地罵自己一頓,為什麽要讓朗朗去放飛螢火蟲呢?甚至,為什麽要帶一家人回鄉下?離婚和朗朗的死都是老鄭的責任!可是,前妻什麽都沒有說,她連責備的欲望都沒有。日子就這麽平淡地過著,老鄭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脫了節,過得像個遊魂,直到他遇到美桃和圖圖。


    濃濃的粥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客廳。電飯鍋“滴滴”聲響起,粥煮好了,老鄭的過去也講完了。


    老鄭給美桃盛了一碗粥,又拿出每天必帶的保溫飯盒,他要帶給圖圖,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聊了一夜,美桃的肚子也餓了。老鄭熬的粥有桂圓、蓮子、花生、核桃,熱乎乎的粥吃下去暖心暖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女也有落魄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極光蝴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極光蝴蝶並收藏美女也有落魄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