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於宰相府是不眠之夜。


    六郡主的房間燈徹夜亮著。


    從未和宰相有過鬥嘴的六郡主,生平第一次和宰相鬥了嘴。


    “你擅自去和皇上退親,也不先告訴她一聲,你要是先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她也不會如此接受不了而離家!”


    從程明芳離開後,她已經想像了一千種程明芳用極端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的情景。


    投河,割腕,上吊,落在壞人手裏,等等等等……


    每種想像都使她顫抖不已。


    同樣的責備宰相的話,她已經不知說了多少遍了。


    宰相神情同樣痛楚。


    這個女兒雖然刁鑽任性,常讓他在和其他官員說起子女時暗自慚愧,唯有沉默,但無論如何,這是他自幼疼惜到大的掌上明珠。


    在沒聽說陸岩和孔蘭的事情之前,他曾希望陸岩能像程家人一樣包容程明芳的缺點,和他們一樣知其缺點仍然寵愛她,但顯然,他的希望落了空。


    他明白了,除了至親,沒有任何人會無原則包容一個人的缺點。


    更何況有孔蘭。更何況孔蘭還活在世上。


    所以他才去向皇上提起退親之事。


    因為他認為,皇上大概也會有同樣的想法。畢竟以他所見,皇上和孔蘭現在的關係情同父女,又對陸岩頗為賞識。


    他明白,這種事情,皇上自然不會親自說,畢竟無論如何,皇上也要顧及自己作為宰相的臉麵,而且還有他同胞親妹六郡主的臉麵。


    所以,當陸岩從啟州回來後,他便未和程家任何人商量,去和皇上說了。


    之所以沒商量,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會遇到強烈的反對,說也無益。


    見現在竟造成了女兒不聲不響離家的後果,他不知自己是否果真做錯了。


    他亦責怪自己沒有提前想到程明芳可能會有此舉,而早些讓人看住她。


    因此,對六郡主責備的話,他一句未有反駁。隻是一個勁勸慰她:“明芳不會有事的,她那麽大個人了,怎會如此想不開?”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多愛鑽牛角尖?”


    “她這個脾氣,都是你寵出來的。”


    六郡主白了他一眼:“你便沒寵嗎?”


    宰相不說話了。


    他想起程明芳尚幼的那些年,他幾乎完全把她捧在手心。


    正在這時,最後一批去尋找程明芳的人回來了,帶頭去的人來到廳中,躬身對兩人說:“宰相大人,六郡主,還是沒找到。”


    雖然猜到會是這麽個結果,六郡主和宰相仍然難過地麵孔皺得更緊了。


    來廳裏的護衛發現,燈光下的六郡主,從未像今天這麽麵容疲憊,這麽慌張及六神無主。


    宰相的麵孔也從未像今天一樣嚴肅,嚴肅到他們誰也不敢高聲說話。


    “繼續找!”六郡主吩咐道。


    “要不明日再找?”宰相體恤護衛,因此說道。眼下已經是醜時了,半夜三更,再能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不行,必須今日找,找一晚上也要找,她晚上總要住店,你們去京城各個客棧找找看。”


    “客棧我們已經全部找過了……”


    “大街小巷,繼續找!”不是她不體恤護衛,實在是如果不去找,她認為程明芳遇到危險的可能便多了幾分。


    護衛們不敢多言,拖著極度疲憊的身軀又出門了。


    隻留下老兩口,在廳裏心神不寧。


    “夫人,你去睡上片刻吧。”宰相心疼看著六郡主道,他發現,她似乎一夜之間變得有些滄桑了。她從未顯得如此滄桑。


    眼睛下的一片烏黑,讓她看著無比疲憊。


    “我睡不著。”六郡主道。在女兒生死未卜的時刻,她怎能安眠?


    “睡不著也要去床上躺上片刻。”


    六郡主歎息了一聲,往房內歇息去了。


    宰相亦是在廳裏的榻上坐著閉目養神了片刻。萬籟俱寂之時,他痛徹地感覺到了,自己是個何等失敗及不稱職的父親。


    在程明芳長大以後,在她暴露她那些讓人反感的缺點以後,他從來沒有好好與她談上片刻。


    他的時間及所有的心思,幾乎都用在朝中事務了。晚上睡覺前,早上起床後,想的都是國事,若他抽出一點時間與女兒好好溝通溝通,引導引導,或許,她會有轉變也說不定。


    說什麽都晚了,現在,他隻希望她安然無恙。


    ……


    第二日。


    聽水巷邊的宋青彬叔父的院子裏。


    “這些餅要拉出去賣嗎?”程明芳看著院裏板車上一大早就做好了的燒餅,以及正在忙活的宋青彬的叔父,向宋青彬問道。


    她實在不明白,他們因何一大早就做好了這麽多餅,這是得起得有多早?


    “是要拉出去賣,在門口賣不了多少,因為路過的人少,所以我嬸嬸就在門口店鋪處賣賣,叔父要拉著板車四處叫賣。”


    看著這一車的餅,程明芳突然有了一計,於是對宋青彬說:“我們也幫忙去賣吧?”


    “我們?”宋青彬驚訝問道,心想莫非她今日竟然想通了,不再執意行刺秦辛了?


    “對,我們一人提個籃子,每次賣完便去他車上再裝了去賣,也可幫你叔父分擔些,讓他可以早點回來。”


    宋青彬的叔父露出慈詳的笑容說道:“姑娘,我一個人去賣就可以了……”


    程明芳道:“我總不能平白無故吃你家的,幫你們幹點活,也是應該的,不幫你賣,我怎好意思再住你家……”


    宋青彬叔父見她如此說,心想也是這麽個道理,既然人家姑娘願意幫忙,也不好掃人家的興,讓她在這住著心懷不安,於是鬆口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吧。不過青彬不能和你一起去,他不是要去宰相府嗎?”


    “他昨日說這幾日宰相府休他假……”程明芳連忙說道。


    宋青彬隻好撓頭說道:“是的叔父,這兩日宰相府讓好幾個護衛休假,說是什麽年假,護衛們可以輪流休的……”


    “好好好,你們一人一隻籃子,裝滿餅出去吧。”


    宋青彬連忙去屋裏提了兩個竹籃,從叔父的板車上裝了兩籃子餅,和程明芳一起出發了。


    出了聽水巷,兩人開始沿街叫賣。


    “新鮮剛出鍋的燒餅,快買來嚐嚐吧。”


    偶有經過的行人買上幾個。多數匆匆前行,似並未聽到。


    兩人走至一藥鋪門口時,程明芳對宋青彬說道:“你在這等下。”


    說完便往藥鋪走去。


    宋青彬不知她去藥鋪的緣由,隻好站藥鋪外等她。


    不久,隻見程明芳從藥鋪出來了,手上拿了一隻約拳頭大小的白瓷小瓶。


    “這什麽東西?”宋青彬盯著小瓶問道。


    “好東西。”程明芳回道。


    “你是哪裏不舒服嗎大小姐?”


    “我好得很。”


    “那,這是……毒藥?”他似乎猜到了一點,他本來就覺得程明芳非要幫忙賣燒餅有些古怪。


    “砒霜。”程明芳倒也不瞞著他。


    “砒霜?”宋青彬心裏歎息道,看樣子秦辛隻要還活著,程明芳便不會死心。


    “走,咱們坐個馬車,去錦瑟坊那邊賣餅去。”說著,自己走在前頭,向不遠處一輛無人的馬車走去,到了邊上和馬夫說了聲便上了馬車。


    宋青彬無奈跟在身後,也上了馬車。


    在馬車上時,程明芳拿著放有砒霜的小瓶,將兩隻燒餅微微開了小小的口子,往裏灌了砒霜。然後將開的口子用手摁摁,表麵上看,不怎麽容易發現。


    宋青彬看著她做這一切,在心裏歎著氣。


    這一刻,他覺得她可憐,可悲。


    他不明白,是什麽樣的仇恨,能讓她如此對待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


    一刻多鍾後,兩人站在錦瑟坊門外的路上,錦瑟坊大門斜對麵。


    “賣餅了,又香又大的燒餅快來買了……”程明芳脆聲叫道。


    任誰也想不出這個素麵朝天的不起眼的賣餅姑娘會是相府千金。


    她將那放了砒霜的燒餅放於最底層,隻等著秦辛往這邊過來時放在上麵,好賣給她。


    未曾想,直等到燒餅都賣完了,也未見到秦辛的人。


    錦瑟坊裏倒是有人來買過,隻不過隻有一兩個,買完便回去了。裏麵再未出來其他姑娘。


    程明芳不死心,第二日又來賣了。


    第二日秦辛仍未出現,第三日,第四日,直到第五日,她都未來買餅。


    不過倒是見到她的人了,她是在陳公公的帶領下前往皇宮的。在這種時候,程明芳自然不敢向前賣餅。


    一直到了第六日早上。


    錦瑟坊兩位時常出來買餅的姑娘,在錦瑟坊內宣傳門外賣的餅味道不錯,建議大家去買來吃下,秦辛也跟著出來了。她平素極少吃外麵賣的食物,最多買些瓜果,不像有的姑娘,總嫌棄錦瑟坊膳房做出的膳食花樣太少,吃出厭煩來了。


    她雖然也慢慢吃厭了錦瑟坊的膳食,包括早膳,不過她懶得出去覓食。也不便叫遲玉幫她出去買。


    今日早上聽聞門外這幾日來了兩個賣餅的,賣的餅味道不錯,她便跟著其他姑娘出來了。


    賣餅的姑娘她未細看,反正一眼看去和尋常的賣花或是賣紡織物的女子沒有兩樣,這類姑娘多數不喜歡打扮自己。


    她買了兩個餅,一個打算拿給遲玉吃,一個自己吃。


    拿在手上時,發現手裏的這餅有一處破了一個口子,她並未理會,以為是賣的人不小心弄破的。


    看邊上的姑娘吃的津津有味,她也咬了一口,入口滿是燒餅的香味。果然,味道不錯。


    在進錦瑟坊之前,她已經吃了餅的三分之一。


    在她背後不遠處,程明芳暗笑了一下。


    現在,她可以收攤了。


    反正餅賣得也差不多了,隻有宋青彬籃子裏還有幾個餅了。再說,她也不是專門來賣餅的。


    由於今日來的頗早,她沒吃早飯,有些餓,於是從宋青彬手提的籃子裏拿起尚未賣完的幾個餅中的一個吃了起來。


    在她吃的時候,宋青彬仍在幫別的姑娘找零錢。


    剛吃了幾口,程明芳突然覺得不太對勁。這餅味道似乎有些怪,於是拿了餅看了一眼,說道:“宋青彬,你家餅這種味道怎會有人覺得好吃……”


    宋青彬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餅,大驚失色,一把打掉了她手上的餅,“大小姐,你吃錯餅了!”


    “什麽意思?”


    宋青彬未答,隻是抱起她就跑了起來,他知道,再晚片刻這大小姐就怕救不活了。


    今日轎中,程明芳又在兩個餅裏裝砒霜的時候,他仔細看了那餅的位置,在程明芳坐在轎裏往轎窗外看時,他偷偷將他籃子裏的兩個餅也弄了個口子,然後將口子摁了一下,接著將程明芳籃子裏的那兩個毒餅放在了自己籃子裏最下麵,將自己做出的兩個類似的但無毒的餅放在了程明芳剛才放的位置。


    由於程明芳籃子裏全是無毒的餅,所以他很放心,自己這邊籃子裏有兩隻毒餅,他一直小心著,在拿給買餅的人的時候一直留意著未曾拿那兩隻餅。


    他做夢也沒想到,程明芳會自己從他籃子裏拿餅吃。而且還是他因為給人找零無暇顧及她的時候。


    他將她抱至一空無一人的小巷,將她放下,對她說:“快些吐出來。你吃的是你自己做的毒餅。”


    “怎麽吐?”想不起責備他,她六神無主問道。


    “學我的姿勢。”


    宋青彬將食指和中指伸進喉嚨,對她說:“用力扣,可以吐出來。”


    這是宰相府一個胖護衛的方法,他有時吃多了就用手催吐,不然他怕自己再胖下去找不到姑娘願意嫁他。


    程明芳於是用這種方法將吃進去的餅全部吐了出來。


    “你在這等著,我去找些水來。”宋青彬說完便往巷外跑去。


    程明芳蹲在地上,等著他回來。


    若在以前,遇到這種事她肯定早就一個巴掌打過去了。


    可是眼下見他心急火燎地想要救自己的模樣,她竟有些感動。雖然是他害她如此。


    不多時,他手裏提著不知哪兒找的水過來,對她說:“喝下去,再用剛才的方法吐出來。”


    她喝了數次,也吐了數次。


    一連幾次後,隻覺喉嚨火辣辣的疼。


    他很快又去街上買了一隻饅頭,並讓店家將饅頭烤焦了,拿了回來,對她說:“吃下去,這個可以吸附砒霜。”


    她順從地吃了。


    吃完後,她問:“你怎麽知道烤的饅頭可以吸附砒霜?”


    宋青彬答道:“我父親曾經是縣令,經常遇到被人投毒的可憐人,他從一個民間醫者那裏學到了此法,在家裏說過,所以我也知道了。”


    “你父親是縣令?”程明芳驚訝說道。


    “曾經是。”


    她這才仔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確實有種不同於普通護衛的氣質。


    英不英俊倒在其次,主要是他身上有種淡然自若的書生氣。當然,他還是挺英俊的。


    “那你為何會當一個護衛?你怎麽不去考功名?”


    “我可以白天當護衛,晚上看書。不然我和母親便無任何收入,隻靠叔父接濟了,你也看到了,我叔父經濟並不很寬裕,況且我作為一個男人,理應對家人負起責任……”


    她沉默了一下,對他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


    再想到自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從不思進取,和他形成鮮明的反差。


    在他麵前,她突然覺得曾經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正自慚形愧時,隻聽他說道:“大小姐,你現在需要休息靜養,回去最好還要吃些吸附砒霜的藥物。所以屬下勸你還是回宰相府吧。”


    “不,我去你叔父家休息吧。”


    不知為何,她寧願回他叔父家。


    “好。”他背起她,去街上找馬車去了。


    接下來,她便在宋青彬叔父家裏靜躺了幾日。吃藥什麽的,都由宋青彬來喂她。


    宋青彬一直陪在她床前,唯恐她有什麽閃失。


    畢竟,若她真出了事,他可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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