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即黑暗,寒冷即燥熱,循環即不變;漫長便是短暫,無窮便是有限,永恒便是瞬間;過去也是未來,存在也是逝去,誕生也是逝去;矛盾亦為統一,潰散亦為聚合,流失亦為守恒;絕對或為相對,廣義或為狹義,運動或為靜止……


    愛為憎,苦為樂,難為易;進即退,守即攻,空即滿;上則下,遠則近,無則有;勇作懦,強作弱,繁作簡;成亦敗,得亦失,大亦小;明化滅,死複生,一生萬,萬歸一……


    冷漠便是熱情,坦誠便是虛偽,堅信便是多疑;快樂有時痛苦,得意有時失意,驕傲有時謙遜;偉大亦為卑微,輝煌亦為殘破,崇高亦為渺小;欺騙或為真誠,殘酷或為溫柔,憎惡或為愛慕;苦難便是幸福,夢幻便是真實,有為便是無為……


    沉默、不忍、張開了幹裂的嘴唇、胸中塞滿了無奈之碎石、眼角濕潤了、看著遠方的背影、艱難挪不開腳步、遠去的腳步頓起的灰塵在陽光下輕盈地漫舞飛揚、孩子想說話抿了抿嘴、不遠處的核桃樹在微風的撫慰下懶散地伸了伸懶腰、路兩邊的土溝渠裏塞滿了小石子、隔壁家多年沒有人居住的破窯洞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大概是久被雨水浸滲的裂成幾塊的老牆上掉落了一些土塊、才種下幾年的楊樹學著大人模樣努力挺直腰杆但也會在沒有人的注意時候偷偷懶、天空是藍色的……


    “哎……”


    老頭子差點掉下淚來,斜陽把他的額頭照得發出鎢絲燈那樣的黃白色的光,兩個雙頰也反著土黃色的光。他眨了眨眼睛——幾乎看不到黑眼珠,抬頭紋、川字紋、鼻梁紋、又黑又大生著大大的眼袋的眼袋紋把眼睛擠到了一個坑裏——他的眼球湧現出渾濁的濕潤,看著慢慢走遠的女人的影子,臉上縱橫交錯的滄桑皺紋已經為他顫抖卻又沉默的嘴唇發言了。


    慢慢走遠的女人是他的媳婦,女人明顯向著村頭的老池岸走去。


    突然老頭子鬆開了緊緊握著的兒子的手,雙手痛苦地捂住臉,輕輕地嗚咽著,差不多幾個呼吸之後,老頭子揉了揉眼睛,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他覺得心抽搐了一下——是的——是那種久違的揪心的感覺。當老人放下手,那擠出來的幾滴珍貴的淚水就好像久旱之地一場小雨過後的高原上生長著的幹枯草木葉片上的露珠,輕輕地滑落在他的川字紋、鼻梁紋、黑眼袋的溝壑裏,在陽光下閃著古樸沉重的光芒。這個老頭也許年齡並不是很老,也就五十來歲,哎,可是生活卻在他的臉上刻下了過往的艱難日子裏不可磨滅的痛苦、焦慮、病痛、疲憊——就像樹木的年輪一樣——說實話,叫他“老頭子”也說得過去,他看上去就像個六七十的老漢兒,好像比村裏其他莊稼漢付出了更多倍的勞作,然而他家的莊稼地還是很糟糕。村裏人也不管輩分,男女老少都喊他“老秦頭”。


    秦老漢把目光望向老池岸——突然一陣心悸,他知道老池岸上的閑人們又要熱鬧一番了——那裏坐滿了村裏的閑人。他們倒不是懶散的人,就像班裏那些勤快聰慧的孩子,總能顯得不那麽用功卻總能獲得優異成績。當下農田裏沒啥活計,每天下午二三點村裏的農民吃完飯都圍坐在老池岸,打撲克,下象棋——作為常年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唯一獎賞。


    幾年前,老池岸(很多年前這兒有一個小湖,後來被村民填平了,這塊地兒也就被冠以如此稱呼)邊還有兩家小商店,村民們打撲克、下象棋的賭注就是一根煙——當然是那種劣質煙,抽起來簡直就像直接點燃了一根木棍;大家夥兒平時都不怎麽玩錢,隻有過年期間打麻將的時候才會耍錢——這個時候村民們三五成群的聚在誰家的炕頭上,把炕點得熱乎乎的,簡直有些燙人——而且是通宵達旦地玩,當然誰的臉上都看不出來黑眼圈,大家夥兒的一張張老臉由於幾十年苦力活早被太陽烤得隻剩下張開嘴後的一口黃牙成為唯一特色。等不到除夕,村民基本又要告別暖炕頭,去田裏溜達溜達,得看看去年冬天雪下得紮實不紮實,不然這冬小麥可不能有好的收成;果園也得看看,過不了多久就要疏花疏果了。這一旦開始忙起來,一年裏也就沒有幾天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來歇歇。


    金門村這一帶,乃至金門鎮,乃至金門縣,乃至金門市管轄的好幾個縣區,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大量種植蘋果樹、梨樹,除了這些,小麥,玉米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在種植,這可是祖傳的口糧。近些年來,這一帶的高粱、黍種得少了,大家夥兒慢慢也吃不慣玉米麵、黍麵了——吃起來有些紮嘴——小麥麵蒸出來的熱饅頭占據了家裏的飯前桌後(小麥麵分為兩種,一種叫“紅麵”,一種叫“白麵”,前者大致是麥皮磨成的,後者自然是麥肉磨成的。這好多年前,小麥收成少,村裏人稀罕白麵,老舍不得吃。而今大家基本都吃起白麵了);偶爾婆娘們搞出點玉米麵膜、窩窩頭,老漢兒們就不太高興了——這在過去都是作為稀有食物在村民閃著幸福的淚光下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的東西儼然已經成為過去的回憶了——即使對於最能吃苦耐勞的莊稼漢,這難道不比隔夜的剩飯菜(這倒是經常吃的)更要難以下咽?


    村民們還會種植一些土豆、洋芋、西瓜、冬瓜、南瓜、梨瓜、西紅柿、黃瓜、茄子、豌豆、辣椒、菠菜、苜蓿、芹菜、核桃樹、桃樹、梅李樹、杏樹、柿子樹、棗樹、楊樹——當然不是家家都全部種——一年四季田地裏的這些樹啊果啊麥啊把勤勞的農民搞得團團轉。疏花疏果玩馬上要犁地,春小麥要撒種了,地頭的貧土邊上種一些西紅柿、辣椒、黃瓜之類的,這又得忙活一陣兒,眼看要夏天了,果園裏又是要除草,又要摘早熟蘋果、早熟梨,趕集的時候這些又擺在貨攤上了,不久,冬小麥又要收割了,打麥子,曬麥子,這期間還要給蘋果套袋,忙著忙著就到了秋天,春小麥熟了,蘋果、梨要去果袋,要摘,要搬運,要聯係商家,收完小麥又得犁地……總之,大家夥兒都一個樣,村裏的懶漢也得被老天逼著幹一年的活。這麽說來,村民對於自己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就特別珍視了。


    農活多的時候,大家夥兒一大早六七點吃點饅頭,喝上幾口白開水,就風風火火擼起袖子去地裏了;大晌午得回家躺會兒,好避過中午毒辣的日頭——不過這並不是必須的——婆娘們提前二十來分鍾回去燒水,做飯,熱下蒸饃,下一鍋米湯,剁幾個青椒丟進醋裏,有時切個蘿卜絲,切的時候看起來漫不經心,但婆娘的刀工也就直接反映在蘿卜絲的粗細均勻上麵了——當然也管不了這麽多,等老漢兒回來,孩子娃兒們差不多也從學校回來了,一家幾口子圍著這一碟碎辣椒,一碟蘿卜絲吃得津津有味。老漢兒的手多半是沒有洗幹淨的,盡管在婆娘的吆喝聲中裝模作樣的搓了幾下,管他呢,吃幾個辣子蘸饃,嚼幾口蘿卜絲,就覺得一大晌的全身疲累都被吃進肚子了;辣椒當然越辣越好,都是自家種的,大家夥邊喊著辣啊辣啊越吃越猛。老漢兒吞下幾個大饅頭,喝兩洋瓷碗稠米湯,鞋也有時候懶得拖,直接在炕邊躺下了。


    婆娘們吃得慢,還得等娃兒們吃完,把他們趕去學校——娃兒們覺得念書太累,都想著出去打工掙錢——趕緊洗鍋洗碗。真是奇了怪了,多放一把米,就剩了一大洋瓷碗稠米湯,少放一把米,掌櫃的就叫喚著想餓死他還是怎的!屋裏人——村裏的已婚婦女都是這個叫法——常年也沒用總結出這個規律,有時心想是不是掌櫃的誠心氣她,不過這個問題實在太複雜,屋裏人次次想,也不曾弄明白過,管它哩,打個盹,下午還要下地呢。


    到了後晌兒吃了飯——也就是傍晚——老漢兒披著個褪色的舊藍色中山服,褲子挽在小腿上,背心破了不少洞,上麵的汗漬一溜一溜的,腰上勒著破細布繩,雙手叉腰,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出去溜達幾圈,跟左鄰右舍吼上幾嗓子。吃咧麽?吃咧。吃得啥?膜麽,你咧?一樣得麽。哈哈。


    晚風掠過還沒長大的柳樹,樹葉簌簌地歡笑著,不久月光便鋪滿大地。這時候,家家把電視聲音放得老大,老漢兒看完中央新聞,再看一兩集電視劇——而這個時候娃兒們特想看動畫片——當然娃兒們要被訓斥一頓:成天知道動畫片,不知道跟你班第一學一哈子,我聽他爹說自己娃光知道學習。兩集電視劇——多半是武俠片,要麽就是古裝劇——結束之後,一家幾口子在老漢兒打雷般的呼嚕聲的陪伴下進入了夢鄉。夢裏,娃兒們大概會夢到變形金剛,會夢到數碼寶貝,會夢到豬八戒,孫悟空,會夢到高樓大廈;媳婦兒嘴角完彎成一條微不可察的弧度,大概是夢見自己命變好了(她們總認為一輩子勞苦耕作的根源在於命根子不好),嫁給鎮上一個有錢人,結婚的時候殺了兩頭豬,還把一個豬頭送給娘家兒——同樣是莊稼漢,憑什麽人家就蓋了一院子磚瓦房,還買了個麵包車,娃兒媳婦也不用愁——這時,媳婦兒大概又會歎一口氣,看來即使在夢裏她也多少知道自己在做夢,哪有這麽好的命啊!掌櫃的呼呼聲中有時候夾雜著一聲怪笑,他夢見自己發了財,果園收成好,多賣了一萬三……


    ……


    這陣子地裏活兒比較少,村民們都比較閑,大家聚在老池岸分成兩波,一波人打撲克喊聲滔天,一波人下象棋叫聲如雷。


    “叫你打對尖兒,不然剛早扔牌了。”


    “這把牌不好,對尖兒我留著防他一手對k!”


    “拱卒啊!”


    “上馬啊!”


    “悔啥棋咧?!”


    老秦頭遠遠望著老池岸蹲的蹲著,坐的坐著的一群人,不用細看就知道是東來、老鳥、騰輝、國慶、豬娃、狗蛋圍著一堆;另外一堆躲在後麵,不過除了瓜慫、鎮明、紅山、馬猴、風旗、建工、昆明應該也沒誰了。很多年前,老秦頭試著融入這一群人,但是跟著人家一夥兒蹲了幾個月,總覺得別扭,有些格格不入,他一來大家說起話來都不甚熱情了,他當然知道為啥,不過要改掉那個原因,或者說要摒棄那個原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絕無可能!”


    老秦頭當然知道當她媳婦——也就是我們剛才提到的那個女人——走過這群閑人的時候大家的反應,顯而易見,自己肯定會被村裏人更加瞧不起。村裏人的瞧不起分為兩種,一種是混得熟的一群人整天互相叫喊著:老子也能把你到眼裏揉,這是大家夥兒開玩笑呢,我敢說誰都這麽對別人喊過;另一種是表麵上對你客客氣氣,好像你高人一等,這其實是大家心裏不太把你當回事,表麵上把你拱得高高的。


    村裏人對待老秦頭就是用後者的方式,他們說:“老秦頭,你呀,可是肚子裏麵有墨水的人,我們都是莊稼漢,你守著一屋子的書,我們守著幾畝地,大家可是不一樣的人哪。”老秦頭聽了,心裏既高興又痛苦,高興的是這些刺人的話就像大家夥雙手奉上的一支玫瑰,玫瑰的樣子是漂亮的,氣味是溫馨的——這僅僅是這些話的表麵意思,老秦頭內心深處也是承認的——假如它不曾含有言外之意的針刺,也算是大家對他這個筆墨之士的些許恭維,痛苦的是很顯然這支玫瑰不是為了讚美,而真的是為了刺人!


    “村裏沒有人能夠了解我,”老秦頭常常痛苦地喃喃自語,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頭會往往掠過一些早期的畫麵,畫麵模糊不堪,畫麵中的人物被有意地遮掩得隻剩下輪廓,不過,諸位看官要是跟我一起拿起放大鏡,還是大致可以分辨出畫麵上有兩男一女,至於他們在幹什麽,我們再也無從知曉了,這個畫麵大致也隨悠悠的幾十年日頭風化在了老秦頭的心頭、腦海中、靈魂裏。


    順便也得提一句,村裏的另外一個老頭也“享受”到了老秦頭的那種尊敬,他叫旺財,也曾經是一個讀書人,不過旺財和老秦頭的區別有兩點:一點是旺財可沒有人家老秦頭那一屋子書,第二點就要跟第一點扯上關係了,老秦頭人家可是受到縣裏作協作家的肯定的,縣裏的作家叫民生,他每年過年都會來拜訪老秦頭,這些書都是民生送給老秦頭的,聽說後來,民生去了金門市作協,經常在自己的書中提到一個人——他自稱這個人是他的文學導師——這個人的名字自然不斷變化,但其實指的都是老秦頭。


    得了這個因由,村裏人對待這兩位格格不入的“讀書人”、“肚子裏有墨水的人”的態度也是略微有區別的,旺財常常被捉弄,他們常常叫他寫出一首打油詩來;對待老秦頭,大家夥還是維持著表麵的客氣態度的——這種態度與日俱增,聽說前不久,這金門市的作家民生竟然不惜自己高貴的身份多次大駕光臨老秦頭的寒舍,來幹什麽,大家夥兒起初都不太清楚,不過後來一傳十,十傳百,從金門村傳到金門鎮,全鎮人最終得到了統一消息:民生大作家邀請老秦頭加入金門市作協,更加驚人的是,民生大作家三顧茅廬之後,老秦頭斷然拒絕,而民生大作家竟然又多次地聲稱:“他是最好的導師、朋友!”


    這可了不得,現在村裏人見到老秦頭,都要在黑黝黝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俗話說得好:“苟富貴,勿相忘!”老秦頭說不定也能在老年像薑子牙一樣釣出一個“周文王”來呢!村裏人都知道老秦頭和旺財都有一個習慣,兩個人不管幹什麽兜裏都揣著一個小本子,一支圓珠筆,常常掏出來寫寫畫畫,看上去頗為認真。文字的靈感總是突如其來地掠過他們的腦海——我們都知道這對於作家,或者說一心想成為作家的人意味著什麽——他們得趕緊抓住這奇妙思想精靈的尾巴!地裏施肥的時候,拉著架子車回家的時候,騎著個二八式自行車的時候,給羊割草的時候,喂豬食的時候,用石軲轆碾麥稈的時候,掃雪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晚上睡著突然坐起來的時候——靈感總會與他們不期而遇,而他們總能從身上掏出一支漏油的圓珠筆,一本寫著密密麻麻小字的小本子在上麵刻下幾行字。村裏人當初總是暗地裏嘲笑他們,後來覺得能堅持一輩子說不定有什麽能耐——雖然他們懷著好奇的心情試圖了解旺財和老秦頭的靈感之流星在兩人的思想之宇宙劃過的璀璨軌跡,無一不遭到拒絕!


    婦女走了沒幾分鍾,老秦頭就鬆開了兒子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破舊的中山服的上兜裏掏出了紙筆,飛快地寫著什麽。


    “爸爸,你在寫什麽?我娘真的走了嗎?”


    “二十年了,”老秦頭似乎沒有聽見兒子的話,皺著眉頭,額頭上的皺紋自動匯聚到一起,形成了一個大大的“三”字,不過老秦頭突然回過神來,用布滿厚繭的手撫摸著兒子的頭,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你娘啊,不要咱爺倆兒了。她嫌我沒本事,沒出息,不掙錢,不養家,整天寫寫畫畫。”


    “可是,”男孩有些猶豫,看著遠去的母親的身影,表現出稚嫩的少年的克製,臉上沒有流露出十分明顯的痛苦痕跡——不過他的一張稚嫩的小臉在輕輕的顫抖——但他還沒在克製的山坡上走幾步就停住了腳步,也至於他偷偷地拂去眼淚,他就像大多數農家的孩子一樣,把幾乎所有的苦痛藏在內心最深的角落,“爸爸,我覺得你也是一個大文學家——可是,就像媽媽說的那樣,你為什麽不答應民生叔叔呢?”他抬起頭看著父親,那純潔的麵孔好似在說,“那樣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或許吧。”老秦頭搖搖頭,驀然地感覺舌根很苦,好像喝進一大碗中藥——這種痛苦的感覺已經消匿很久了——苦澀的中藥隨著他的食管經過肺,心髒,脾,胃,讓他覺得胸悶,心被密密麻麻的小針紮著,脾掠過一陣酸痛,胃裏翻江倒海,“哎,我大概已經……”他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回去吧,”老秦頭指了指自家的柴門,吐出一口渾濁的氣來,那氣味真像消化不良似的,“我再勸勸你母親。”


    孩子聽話地拖著憂傷的腳步進到了小房子裏麵。也許他現在正在裏麵捂著雙手哭呢。有太多事情他小小的腦袋瓜子想不通哩。


    老秦頭抬起腳步,想起了想起馬爾克斯和梅賽德斯,為什麽她,王娟,就不能像她那樣支持他呢。她從沒有支持過,從沒有!她隻有抱怨,抱怨屋子裏一股書呆子的味道——她管他叫“書呆子”、“墨水瓶”,她恨他沒有接受作家民生的邀請,她恨他三心二意幹農活,她恨他心裏那些古怪卻又不願透露的念頭——這些念頭對於老秦頭是幹醴清冽,對於她卻是泥潭魔沼,她同樣恨他那些一大本一大本的稿紙——她沒膽量燒掉他們,但她產生過念頭——那是老秦頭的生命,他說,如果有一天失去了它們,他指不定會殺人。為什麽她這般愚蠢,榮華富貴,啊,我告訴過她,再等五年,再等五年,我肯定會出人頭地,為什麽她不相信,熬了這麽多年,就真的等不下去了嗎?!都是愚蠢的人!愚蠢!想想當年,老秦頭剛從大學畢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帥小夥,說起話來激情四射,張口閉口全是巴爾紮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福特斯,他俘獲了她的心。


    他知道,她從來沒有懂過愛情是怎麽一回事,愛情的掙紮,愛情的悸動,試問金門村一帶哪個莊稼漢又能懂呢?!又何必懂!愛情,那大概是那些文學家杜撰出來的詞語,這種縹緲的微風不曾在他們的命運長河中激揚起過生活的風帆,他們的心也在長期勞作中和手一樣蒙上了厚厚的繭子,任憑生活的壓迫,命運的折磨,苦難的摧殘,心早已像廣袤的黃土地一樣變得又厚又硬——愛情的涓涓細流實在微不足道甚至顯得非常可笑!老秦頭曾經試圖用沁人心脾的詩與遠方滋潤她,用浪漫氤氳的春暖花開感化她,用朦朧動人的海角天涯喚醒她,王娟卻報之以嗤然一笑。老秦頭永遠忘不掉那笑聲,那叫他頗為痛心。“下士聞道,不笑不足以為道。”老秦頭從此放棄了和王娟結伴同行的願望,自己孤身一人在文學的荒原中像個幽靈似的慢慢遊蕩著。


    老秦頭痛苦地審查著自己的內心,他覺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兩種人格,一種是理想人格,生活的蛛絲馬跡都會在這種人格上造成成千上百倍的痛苦和快樂——自然痛苦是經常的,這種人格好像一個高倍電子顯微鏡一樣端詳著金門村的所有人——包括自己,所有人的內心活動,思想活動他都一目了然,這個人格也架起放大鏡來觀察整個社會,整個人類曆史,他發現了一個結論,那就是人性自古至今未曾改變過,人性符合某種規律——即使曆史在更迭,時代在變遷——這些規律卻像能量守恒定律一樣雷打不動,而文學作品則必須要在人性的這些定律上下大功夫,或者說以此公理來推導其他公式。對於文學創作,他的理想人格往往能說出像菲爾丁在《棄兒湯姆瓊斯》每個章節前麵的大段見解,他覺得文學已經采取“現實主義包圍理想主義”的戰略,這就像“農村包圍城市”一樣,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他的理想人格結合當前的文學社會,認為在文學這片百廢待興的土地上,鄉土的現實主義將是文學賴以壯大的根基,現實主義好比重工業,是首先要發展起來的,至於浪漫主義、浪漫主義那是在中國文脈達到小康水平之後才需要考慮的次要矛盾——這是老秦頭在青年期間就具有的思想——當然他還有其他許許多多關於文學的驚奇理論,他自以為這是毋庸置疑的。


    總之這麽多年,他的理想人格已經在他的思想的神州大地上開辟了大片疆域,並且深深地紮入了土地當中,成為一個忠實的“文學上的馬克思主義者”(他本身即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至於另一種現實人格,卻輕薄許多,似乎作用也不甚大,但也在他的心田裏時時發出警告,說他的思想和靈魂已經走得太遠,這是一條不歸之路,思想探索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遊戲,宛如神遊太虛而不知歸,甚至像嗎啡一樣叫人上癮。現實人格還說他已經不可挽回,甚至已經分不清現實中的現實和虛幻(盡管他本身即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以及虛幻中的虛幻和現實。當然,每當兩種人格在大吵大鬧的時候,老秦頭總是在想象中抄起一隻腳後跟處破了個洞的布鞋扔向兩種人格——“我不過臆想出你們而已,我的人格是統一的。”他在自己思想的無人之境大聲宣布著。


    女人已經走到了老池岸,一個麵包車在等著她。


    女人胳膊上搭著一個小皮包——這是她身上唯一的行李——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模特,每一步都力求嫵媚、性感。


    “王娟,你這騷婆娘今兒個穿得這麽好,幹嘛子去呀?”震平抖了抖破背心——背心殘破不堪,差不多成布絮兒了,顏色早已經變成叫人怪不舒服的土黃色了——使了個怪眼色問道。


    老池岸的一眾人等也把目光看向了王娟。


    王娟臉上擦了很多擦臉油,,頭發特意紮成一個馬尾,這樣顯得年輕,衣服也特意穿上了最好的一身,一件輕薄的印滿花朵的黃綠色布外套,一條顯瘦的運動褲,一雙新作的花布鞋。


    王娟還是低估了這麽多雙眼睛的力量,她原打算光明正大地從老池岸踏過去——好向村裏老漢兒們莊嚴地宣布:“老娘我撂挑子了!我可不喝墨水瓶!”她預先在心裏默默地排練了一下,想了想男人們的反應,再想想自己的反應,這可是一場漂亮的演出!可是突然她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繼續向前走的動力。


    她甚至沒有聽見震平調戲的話,她的腦子裏麵嗡嗡嗡地直叫,她的心撲通撲通地簡直要跳出來了,她感覺臉直發燙,她的腿腳邁不開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呆在了原地——事實上她的雙腳還在機械的走著。她突然聽見男人堆裏有誰樂嗬嗬地笑道:“王娟呀,老秦頭的綠帽子真不錯啊。”王娟想起了鄰村的柱子,她媳婦跟人跑到了外省,被掌櫃的連夜跟過去打折了一條腿——她突然全身戰栗了起來,又馬上安慰自己說“書呆子”是不會打人的。


    不過,王娟即使早已做好了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跑路的準備——讓她驚訝的是“書呆子”知道了之後並沒有特別生氣,仿佛正中下懷似的,雖然她也琢磨溫順的“書呆子”大致不會挽留她,可是當那一幕真的來到了現實她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她依舊為這個決定躊躇了起來。


    如果正義的力量十分薄弱,就顯得惡劣的行為變得有理有據。至少王娟覺得她給老秦頭戴了綠帽子,這反而是他的不對,至少是由他引起的。


    拐走王娟的男人是她和村裏女人去新疆摘花椒打工時認識的,是他們的工頭,金門鎮人,在鎮街道有個不小的五金門麵——兩個人大概在新疆就搞在了一起,村裏其他女人大概也都是知道的。從新疆回來之後,這個消息傳遍了金門村,當然綠帽子的消息也傳到了老秦頭的耳中。


    王娟想起那天晚上,老秦頭鄭重其事地問她:“娟兒,是真的嗎?”她自然知道老頭子問的什麽。她沒有隱瞞。老秦頭滄桑的臉上浮現扭曲的神情——王娟甚至懷疑掌櫃的是否對此懷有真正的痛苦,她大概覺得老秦頭早已喪失了某種感情和欲望——過了一會兒,老秦頭皺起眉頭來,王娟心領神會,她承認了自己已經失貞。


    老秦頭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麽,他甚至有點奇怪,王娟狂風暴雨般的告白猛烈地敲打他壁立千仞般的意誌,此等恥辱在他而言似乎介於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他就像祈雨的人直至及時雨至悠然恍惚,將信將疑。


    他似乎一直期待著這樣的事情發生(盡管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恥辱,又是道德和倫理的淪喪與覆滅),但他又因為措手不及地被動接受事實而感到五味陳雜。許久的沉默之後,王娟又開口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想,那是愛情吧。”王娟大抵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出這些話,說出之後她又感覺頗為後悔,她覺得自己的舌頭大抵不聽使喚了,她想收回這潑出去的水。


    老秦頭怔了一下,他簡直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娟兒怎麽能說出這種話?愛情?她真的懂嗎?哦,她……老秦頭突然覺得心頭很亂,生活不該是這樣——不,生活就該是這樣——不,生活!


    又是許久的沉默,當時,王娟心裏偷偷地想,隻要……隻要老頭子說出一句話……“你瘋了嗎”……不……隻要老頭子說出一個詞……“別走”……甚至一個字……“別”……她決不會走——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老頭子當真說了,她會不會又把老秦頭大罵一頓。


    但令王娟失落的是她的墮落之舉絲毫沒有引得老秦頭哪怕是象征性的憤怒,他或許在聽到消息時有過轉瞬即逝呆若木雞的表情,但馬上作出一副聽之任之甚至棄之如敝履的模樣,這分明是對她的不屑亦或者放棄,仿佛她壓根兒就是無足輕重的。她甚至更希望老秦頭湧現出暴跳如雷的狂躁以對她恬不知恥的行徑作出理應如此的懲罰,這不單單是一種受虐傾向,更是一種奇怪的油然而生的無緣無故的渴望。隻是,老秦頭的筆更加勤快了。也許他把對我的不滿全寫成文章了,王娟想道。


    王娟直直地走著,眼洞裏射出灰色的光,仿佛失了神一樣,看熱鬧的豬娃、狗蛋一夥兒人甚至都懷疑她是不是要直接撞到麵包車上,這時,王娟突然停下了腳步,她回頭一看,突然嗤地一聲笑了。夕陽打在她的臉上,竟叫人覺得有些陶醉。她看到他的男人還是來了。她驀地生出一種愛意,這種感覺好似破土而出的萌芽,讓她的眼珠突然明亮了起來,但是她心底又產生了另一種感情,這種感情像石塊一樣迅速壓向了幼嫩的萌芽。萌芽太脆弱了。她的心又變得像鐵塊一樣。


    老池岸的一大夥人也看到了老秦頭,他慢騰騰地挪著破布鞋在土路上發出“啪”“啪”“啪”的響聲,激起的塵土繞著老秦頭的腳踝紛飛著。大家夥兒突然安靜了下來——事實上,他們本來打算起哄的——好像有一種什麽莫名的石頭突然壓到了眾人的心頭,那好像是高於生活的那種法則的力量。


    “你來幹什麽?”王娟等男人來到自己麵前時做作地喊道,她討厭自己用的這種語氣。


    老秦頭許久沒有開口。眾人早已給這段鬧劇做出了想象,老秦頭會把王娟揍一頓拖回家。但老秦頭叫大家失望了。他毫無作為、近乎失去男人尊嚴般地站著。老池岸的一夥人驚訝地變成了一堆石像,他們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出乎想象,據他們之後給自家老婆講的時候,都大跳如雷,就好像自己化身成為了老秦頭,哼,那個時候,我他媽拿刀子剁死你個賊婆娘!這個時候,被窩裏的婆娘就會揪住掌櫃的耳朵,我看你是在指桑罵槐!


    老池岸的人好像在期待什麽,王娟也在期待什麽。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時刻。也許隻要老秦頭說出什麽話或者做出什麽動作,事情會朝著另一種事態發展。老秦頭好像被命運賦予了一種詭異的、奇幻的力量——他可以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這種不可思議的高於生活的力量是多少人的向往啊!盡管大夥幸災樂禍的心情並沒有減少,但隨著這種麵麵相覷的停滯大家心中升起了一種希望挽回這種傷風敗俗的不幸的光芒,這種光芒中有憐憫,有同情,有對和諧的渴求。


    可是,老秦頭好像故意和大家慪氣,半個字也沒有吐出來。


    時間滯住不動。


    “娟兒……”這輕聲的呼喚讓人聽起來簡直不像是從老秦頭的口中發出的,而是整個天地發出的深沉喟歎。這聲呼喚差點擊垮了王娟的決心。


    “上車。”車中傳來一聲。王娟簡直有些進退不得,她仿佛真像之前在家裏黑白電視機裏看到的劇中的女主人公一樣頓時失了分寸——此前她大聲嘲笑她們麵對感情的進退維穀時先是躊躇不決繼而偏執地走上了荒唐的道路。


    “上來吧,”車裏那個男人伸出了頭,戴著一個黑墨鏡,頭發精心梳過。他是鎮上五金門市的店主陸建峰,之前的老婆死了,也沒續弦,但是偷腥的事可是幹了不少,在鎮上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雖說陸建峰的個人品行不叫大家夥兒看好,但他的生意手段卻是有目共睹的,他搞五金批發,賣電動車,組織金門鎮婦女去新疆摘花椒,把江浙的商人引進各村大批購進水果,這樣的人似乎自古有之——他們用自己異於常人的某些手段淩駕於當地風俗之上,常常做出一些為人不齒的惡劣行徑,但也不能說他是個無賴,畢竟對於全鎮經濟發展他也做了某些貢獻,他們走過的路上濺起了蔑視他人和傷害他們的灰塵,從小欺負其他小孩,青年放蕩不羈,中年風風火火,大家總認為這種人躲不起,也惹不起。一個鎮上總有這麽幾個霸道的家夥把握這全鎮經濟的命脈,甚至鎮長平時也得和他們做些表麵文章——很顯然,小到一個村,大到一個城市,這種人總是存在的,自然他們所能掌控的力量隨著地域的擴大成反比。


    陸建峰從車窗伸出了頭,有人拍起馬屁來。帶頭的是騰輝,他自然得做出表率,因為每年他作為騰輝在金門村的唯一代理人(說白了就是跑腿的),負責把全村幾乎全部家庭的蘋果、梨子收購給騰輝介紹來的江浙大商人。不少人欠起身來和這位大名鼎鼎的五金店主寒暄幾句,而五金店主也隻是稍微點了點頭,便親自下車,把王娟拉上了麵包車。在這件事情上,五金店主的確表現出了更多的男人氣概,而老秦頭卻像個軟蛋,而且是個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戴了綠帽子卻不敢有所作為的軟蛋老秦頭最終沒有挽留。


    麵包車朝著老秦頭放了一通黑屁就絕塵而去。大家夥兒都過來給老秦頭寬慰幾句,歎著氣拖著布鞋溜達溜達地回去了——不過村民們也很難辦,這絕不是發揮口才的場合。老秦頭得了寬慰,心裏很不是滋味,在路邊站了好幾個時辰,對著慢慢升起的月亮歎了一口氣,回了家。


    路上,他瞥見旺財急匆匆地關上了門,氣得罵了一句:“你這驢日的偷看啥咧!”


    門裏傳來一句,“窩囊廢!”


    老秦頭可不跟旺財一般見識。雖然兩個人都是“文墨之士”,卻頗有齟齬,大概文人相輕。村民們按照自己的理解,認為兩個老家夥假使不能建立俞鍾之交,最起碼表麵上也不要搞得和仇人相見一樣嘛——畢竟都是搞“文學”的,都是文化人。看來,藝術上的偏見一旦形成,連友誼也形同陌路。


    老秦頭和旺財當年都是大學出身。前一年老秦頭考上郵苑,後一年旺財考到了金門大學。這一下子轟動了整個金門村。當時村民的觀念是“要致富,先修路。”他們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前途無量,將來一定能把村裏的土路鋪成石子路,或者水泥路。鄰村的家禽他兒在外闖出名堂後,回來直接給村裏灌了一條水泥路——這是全鎮第一條水泥路。老秦頭和旺財成了全村人的希望。村民指望他們端上鐵飯碗,給村裏人建些新房子,修一條好路。一九八六年,郵政與通信正值蓬勃發展,郵苑便成為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地。


    金門大學雖然比不上前者,卻也在金門市的頭牌高等學府。總的來說,鄉親們都殷切盼望這兩條龍能夠一飛衝天,大家夥兒也跟著沾沾光,甚至連鎮長也親自來看望老秦頭和旺財的爹媽。時間一晃四年過去了,老秦頭畢業了,令鄉親們吃驚的是他既沒有繼續深造,也沒有留在北京謀上什麽差事——村民們寒心了,老秦頭他爹用板凳腿把兒子狠狠地錘了一頓,打得老秦頭一個月下不了炕,當時老秦頭他媽可憐娃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勸動掌櫃的,因為掌櫃的差點要把怒火也燒到婆娘身上,後來老秦頭打累了,把板凳腿一扔,像個小孩一樣哭了一夜。老秦頭什麽也不肯交代,沒人知道他拋棄前程的理由。一些人猜想老秦頭大概是荒廢了光陰,落了個一事無成的下場。


    後來,鎮長說給老秦頭在鎮上辦公室謀個職位,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老秦頭去了一周就回來了。“父親,我跟著你幹活吧。”這是老秦頭的原話。回答他的是父親的一個響亮的耳光,不過打得不是老秦頭,而是自己。“造孽啊!”對於家中獨子愚蠢的叛逆,老秦頭的父親實在沒有辦法,過了二三年就化作一抔黃土,他的母親也在不久也撒手人寰。這成了老秦頭的心結。頭幾年,村裏人還懷著希望——他們覺得老秦頭隻是犯了糊塗,但後來這個希望破滅了,看來老秦頭鐵了心要當一個農民!


    旺財九一年畢業,比老秦頭晚一年,旺財原計劃繼續讀碩士——這個消息算是對金門村鄉親們的一個補償。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九一年的暑假,旺財他爹晚上捉蠍子的時候從山崖摔死了(金門鎮的村民夏天會去山裏捉蠍子,拿到集市上賣)。這對旺財和旺財他媽是一個致命打擊。旺財他媽是一個典型的小女人,因為旺財的外婆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婦女,小腳丫,頭腦裏麵裝的都是婦女的三從四德——她把這些傳統觀念一滴不漏地灌輸了了四個女兒,旺財他媽是最小的女兒,也是旺財外婆最疼愛的一個,因此襲承了自己母親幾乎全部的觀念。掌櫃的不幸摔死的那一年,旺財他媽已經五十多了,但是她的心智卻像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一樣,家裏的頂梁柱沒了,她便開始杞人憂天。


    旺財母親拉著兒子的手,叫他不要離開家,不要離開他。旺財的孝心叫他放棄了讀書。旺財的導師親自從金門市趕過去來說服旺財的母親,可是他一到金門村,就落下淚來,這位教授看到了鄉村前所未有的貧窮,這愈發激發了他要說服旺財母親的決心。導師哭著離開了,他失敗了。旺財為了侍奉母親,做了農民。看來某種事是注定要在他們命運之書中出現,任憑他們怎麽掙紮,命運的軌跡如同白紙黑墨一樣烙印在他們的生命裏。後來兩個人都結婚了,旺財的媳婦是他母親找媒人介紹的,有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味道”。老秦頭的媳婦是個寡婦。轉眼間二十年過去了,王娟離開了老秦頭,去追逐自己的“愛情”。兩人並沒有去民政局辦離婚證。沒過多久,全鎮人知道老秦頭戴了一頂綠帽子,還傳言他十分樂意。


    王娟走了幾天之後,正是二零一零年的八月初一。民生突然來拜訪老秦頭,還帶來了一位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中年人。民生是九八年認識老秦頭的,他總是稱呼老秦頭為秦兄。九八年的冬天,縣作協的作家民生出版了一部新書《金門縣的鄉親們》,在縣裏引起了不小的反響。一方麵為了幫助民生推廣新書,因為民生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人民文學家,一方麵為了基層的群眾建設,縣領導覺得可以讓民生去各鎮各村做一個巡回思想教育工作。民生積極性很高,因為這次機會無疑可以讓他多和群眾交流,去了解民意,使得自己的作品更加真實。十一月份,民生來到了金門鎮。八號傍晚,金門村村委會的空地上擠滿了人。


    村長把院子裏一百瓦的大燈泡拉開了,在明亮的橘黃色的燈光下,漫天飛雪像精靈一樣在天空中飛來飛去。民生開講了,他講的是***三渡赤水的故事,講到激烈處,村民們爆發出一陣“***”、“***”的呼聲,仿佛大家夥兒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十年前。略談文學創作之道。在提到藝術的時候,他說:“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但歸根結底,藝術不能等價於生活。”鄉親們爆發出了如雷的掌聲,民生誌得意滿,卻發現有個人從始至終對自己的演講不屑一顧。他高昂著頭顱,充滿一股知識分子的傲氣。民生從村支書那裏打聽到他就是老秦頭。


    出於知識分子窮根究底的習慣,民生決定一探究竟。不過他很快自歎弗如,甘拜下風。老秦頭侃侃而談,肆意汪洋,聽得他如癡如醉。老秦頭提起巴爾紮克,馬爾克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列夫托爾斯泰,魯迅,巴金,老舍,曹禺,朱自清,徐誌摩,聞一多,茅盾,鬱達夫,蕭紅,冰心,弗洛伊德,喬治桑,簡奧斯汀,海明威……民生沒想到偏僻的金門村竟然有這樣的知識分子。兩人秉燭夜談,民生覺得眼前的那位學識淵博,深不可測,其冰山一角,就足以讓他望洋興歎,自愧不如,老秦頭每說一句話,民生便益加覺得振聾發聵,聞所未聞。僅僅當晚聊過的話題,民生就整整思考了一個月,後來他在縣裏文摘發表了一篇《論文學之道》,竟然獲得了市作協專家的電話垂問。至此,民生與老秦頭建立了友誼——不過老秦頭未必像民生那樣重視這份友誼。此後,每年過年,民生都會拜訪老秦頭,做出學子姿態,以求不吝賜教。接下來的十二年裏,民生的文學造詣突飛猛進,即使如此他依然感覺老秦頭深不可測‘’如同海量。民生看過老秦頭一些為數不多的手稿,每每讀來都拍案不止,直呼高山仰止。民生覺得老秦頭的筆力足以在市作協有一席之地。但老秦頭總是拒絕發表任何文章。


    這天,民生來到老秦頭家中,老秦頭正在熬稀飯,兒子秦博趴在凳子上看一本《躁動與喧嘩》,老秦頭趕緊請兩位坐在炕邊。老秦頭的兩個窯洞全在漏水,隻能住在這個之前放農具的柴房裏。這間柴房裏盤了一個大土炕,是個三人炕。老秦頭的藏書越來越多了。民生聽到一些風聲,他並沒有主動提及。他這次是專為秦博而來的。民生介紹了一下,來的年輕人叫孫闖,是金門市重點高中的一名語文老師;這次來的目的是想讓老秦頭的兒子秦博來孫闖的班上讀高中。老秦頭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他知道縣裏高中教育和市裏還是有相當差距的。不過,市裏的學費生活費是個問題,這讓老秦頭皺起了眉頭。老秦頭拿出一個厚厚的塑料袋,袋子裏麵裝著的是秦博從小到大獲得的所有獎狀,孫闖翻了翻,孫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民生又掏出一個名片來,興奮地說縣裏有個企業家叫韓門,是自己的老同學,這家夥當上了老板,開了公司,搞的是建築。韓門有意搞慈善,計劃資助縣裏的貧困學生,秦博完全符合受資助的條件。。老秦頭謝過二位,接受了這雪中送炭般的幫助。


    八月底,秦博去了金門市讀高中,留下老秦頭一人在家務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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