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村的天陰沉沉的。蒼穹上的藍色如洗的幕布開始蒙上一絲灰暗的色彩,東方的旭日再也不能徹底掀起玫瑰色的朝霞,厚厚的雲層積鬱在東方遠山之間越發陰沉,在朝日之光下露出了一角。西方也漸漸匯聚起遊雲,好像在呼喚多年背井離鄉的他鄉之客,不少雲群站在碩大無朋的船艦之上在蔚藍大海之上緩緩前行,有些孤獨的雲彩隻好駕著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之間艱難前行——不少已經葬身藍海,及到暮色四合,西方之雲猶如萬裏高山,高大無比,綿延不絕,夕陽餘暉照在上麵宛如江山錦繡。東方、西方遊雲群聚,似乎在進行對峙,不久,南方、北方亦是陰雲密布,天色愈發昏暗。不久,晚至的春雨第一次傾瀉下來,毫不吝嗇地納入幹涸大地張大的口中。春雷慢吞吞地打著哈欠,像是不願起床的孩子,雨滴像玉珠一樣慢慢連成項鏈,明晃晃地墜入原野、山溝、小徑、田地、水渠、屋頂、頭仰望著天張開雙手的老農厚重手掌上、房簷下滿是泥汙的破桶裏、豬圈的水槽裏、窯洞上長滿青草的場上、泛著薄冰的黃河上、路邊的小石子上、睡懶覺的孩子的夢裏,核桃樹、洋槐樹、蘋果樹、棗樹、梨樹、梅李樹、楊樹、梧桐樹、柿子樹、桃樹、銀杏樹恨不得在雨裏奔跑起來,高興地在微風的輕嗬下拍打著枝葉。萬物皆歡,唯獨老農們卻發了愁。


    愁得倒不是地裏的麥子長勢如何,也不是自家老大不小的兒子結婚問題,更不是去年的蘋果沒收回成本,而是一個村長近期再次強調的一個政策。近兩年,村長的威信有些下降,村民們抓到了他的一些把柄。村委會喇叭裏傳出來的聲音不再那麽張狂,與人說話也不再高聲野氣。村民私底下都說村長貪得多了,有些怕了。


    “我們村將開始……對……大力落實……惠民政策……咳……為了響應政府的號召……黨中央的號召……都是對大家有好處的……我們計劃逐步……咳……逐步改善農民生活條件……是的……這也是我第二次強調……去年就已經強調過這個政策了……對……咳……就是新農村政策……是的……咱們計劃逐漸取締窯洞……建造磚瓦平房……完成新農村的布局……我相信大家……應該都參觀過土坊村的新農村建設……縣政府的宣傳片……大家都看過了……宣傳畫……布置圖……家家戶戶都領了一幅……我聽說……我聽說……大家夥兒都有興趣……而且……我可以告訴大家政策……隻要蓋新房子……不管你是蓋全院……還是半院……或者說你就蓋兩間屋子……國家就有補貼……至於補貼多少……咱們視情況而定……大家都看新聞……我希望……大家能積極響應…………”


    “越是好政策,你撈的越多,狗日的。”前幾天一群人在老池岸打牌時,大家夥兒都在抱怨。


    “驢日的就想鑽空子,政策越多,他媽的撈得越多,到了咱們手裏毛也沒了。”昆明往旁邊空地上啐了一口,惡狠狠地跺了下腳,仿佛村長就在他的腳下一樣,“要我說,我就住這窯裏了,我不信,狗日的敢拿推土機把我軋了!”


    紅山打出兩張“對k”,想起零三年的的時候,村長帶著騰輝、老鳥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衝進他家,兒子那時還小,睡在熱炕上,媳婦在炕邊的鍋旁燒著玉米麵糊糊,鼓風機一拉一推發出“啪塔啪塔”的聲音,像個喪氣的老人,自己坐在炕頭抽煙,他抬頭看了看媳婦頭上的窯頂,熏黑了一大片——煙囪在那個地方,他還沒得及說話,媳婦剛張開嘴咧著傻笑站起來,把掏過灰的手往髒圍裙上一抹,村長哼哼一句,二話不說,就把炕頭那一袋麥子扛走了。“狗日的,稅拖了多久了,全村就他媽你一家沒交,我看你是想挨槍子!”紅山坐在炕頭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兒子被吵醒了,看著三四個人影把炕上一袋麥子扛走了,人影一晃兒就不見了,他還以為在做夢。“窩囊廢!二球貨你咋不攔一下!”村長一夥走了一大會兒了,媳婦嘟囔道,“豬娃家的也沒交。沒麵了,那一袋麥留著打麵咧。以後吃啥!二球!”說完把長勺往鍋裏一甩……“要我說,窯裏麵住下多舒服,什麽房啊樓啊,我看不見得好,不見得好,***當時在延安住得還不是窯洞!”


    “哎呀,你看你說得這話,那要是窯洞住得舒服,為啥城裏人拚命蓋樓,其他國家的人拚命蓋樓,要你這麽說,我看大家全到荒山裏麵挖窯洞得了!”騰輝嘴上絲毫不留情麵,他第一個響應了村長的號召,已經在自家窯洞旁邊蓋起了磚瓦房,“去年參觀土坊村,你跑得比誰都歡,非要看人家房頂,看人家煙囪,嘿……你還記得有一家不,人家掌櫃的怕把你摔著,叫你不要上房頂了,你偏偏不聽,踏著梯子騰騰騰地上去了——那個梯子真不結實了——當時把掌櫃的嚇得呀,下了梯子你這兒誇一句,那兒誇一句,還不是羨慕人家。一個個心裏一套嘴上一套……來,來,對k是吧,對a!”


    紅山啞口無言,心裏罵道,你就是個錘子,跟著鎮上的五金老板當狗腿子,又他媽給村長舔屁股,有倆小錢就張狂!紅山心裏這麽罵,嘴上卻恭恭敬敬地說著:“對……對……對。”騰輝瞥了一眼紅山,心裏哼了一聲,知道這廝對自己不滿。


    “咳……騰輝啊,”豬娃在另一邊下象棋,聽見騰輝的話,有些不高興,說道,“你跟咱其他人可不一樣啊,你有錢蓋地方……我們可沒錢……就那幾畝地能指望掙多錢,化肥錢一年比賣的錢還多咧。”


    豬娃這話裏帶刺,其他人聽得明明白白——村裏人都覺得騰輝的錢來得不正道,不是踏踏實實幹活掙的。但要說雲龍一家,大家都佩服,因為雲龍就是搞莊稼發家的。


    “哼!”騰輝心裏不屑,“指望莊稼掙錢!”不過他嘿嘿一笑,說:“老哥啊,你這話就說的不對咧。俗話說的好,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我掙的也是血汗錢,又不是我偷來的搶來的。再說了,這個新農村,政策不是說了嘛,國家有補貼。國家政策肯定是為老百姓著想的嘛。”


    “我看不見得。錢肯定到不了咱手裏。大蒸饃從上到下傳下來就是個堿蛋蛋了——堿蛋蛋也就算了,村長自己把堿蛋蛋吞了!”瓜慫嘴裏叼著一根煙,憤憤地說。


    多說無益,騰輝不再和他們爭辯。自從為民第二次強調這件事,村裏人的意見很大。


    晚上,騰輝摸黑去了村長家。


    “為民,沒睡吧。”


    “騰輝……快進來!快進來!這時候睡啥咧。看電視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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