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啊,給你們屋子添個人。”領班的高嗓門在樓道響起,老秦頭正在伏案寫作。


    “好啊。”老秦頭收起筆記本,說道,“我倆正好有個伴兒。”


    領班叼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頭往上一揚,神秘地笑著問:“嘿,老秦你是不是又在寫東西?”領班總想瞅瞅老秦頭的筆記本,老秦頭佯裝不知其意。老秦頭有些驚懼,怕領班私下偷看或者當麵搶奪。不過,領班收斂了氣息,沒有亂來。


    “唉,想兒子了,隨便寫寫。怎麽,你說有個工友要來?”


    “進來吧。”顯然來者已經在門外等候。


    一下子進來兩個人。


    “我來幫兄弟搬東西。”一個瘦瘦的男子指著旁邊的大包的說道,那語氣簡直就像在法官麵前指證罪犯一樣。領班哼哧哼哧地笑著。


    已是寒冬臘月,但兩人穿得卻很單薄。剛說話的男子上身一件舊外套,裏麵一件高領黃色毛衣,下身一件寬大的運動褲,腳上掛著一雙滿是泥濘的網格鞋。倆人臉上凍得青一塊紫一塊,不停打著寒顫。同伴也好不到哪去,一身運動服,鼻梁上頂著一副厚鏡片,紅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是臨時安上去的。兩個人自打進門就愣在原地,頗像受審的犯人。


    領班很為自己表現出的威嚴感到自豪——他私底下經常對著鏡子練習怎麽板著臉,怎麽表現冷漠,怎麽似笑非笑,總之要從氣勢上嚇唬住任何人——他指著屋子裏一張空床吼道:“放機靈點,我說!陳平,你睡那兒。”陳平和同伴拾掇床鋪的時候,領班又哼聲罵了一句:“媽的,跟個木偶似的。”


    倆人鋪完床就溜了。


    “德行!”領班氣得大罵。


    老秦頭一言不發地坐著。


    “來的是個大學生,另一個是他朋友。倆人是鄰居,從小玩到大。”


    “哦。”


    “你知道嗎?”領班憤憤地把手指著空氣,又點了一支煙,說道,“前幾天他倆拿著咱們印發的廣告紙,沒進辦公室就把自己嚇得差點跪下。說話結結巴巴,囉裏囉嗦,看得我幹著急。我說,‘先自我介紹一下。’當時領導也在。陳平稀裏嘩啦地說了一大堆,我們一句話也沒聽清楚。問這個,他說那個。看上去有點傻乎乎的。’領導在旁邊不停地笑,我氣得不行,你知道不——媽的,這玩意兒能有點用不?”領班擺出平日集合時的趾高氣揚的嘴臉,一下子給教育和社會提了不少“中肯”的意見。在領班看來,要唬住人,一要說話大聲,跟打雷一樣;二要語速放慢,越慢越好;三要停頓,多喘氣。他經常對著鏡子練習,慢慢地他精於此道。後來,領班染上了癮,平日說話也高聲野氣,目中無人。他自認為有些獨到見解,常大肆宣揚。


    “我看啊,書念多了,人會變傻。我有個老哥在鎮子當秘書,說是招了一個大學生來打下手。老哥叫他寫個通知,叫各村村長來鎮上開會。整整一天,通知沒寫完。老哥一看,寫了五頁大紙。娃第二天就被趕走了。你說說,要這種人,太愣,辦不了實事,念了那麽多書白學了。”


    “也不能一棒子打死。”老秦頭說。


    領班在屋裏皺著眉頭踱起步來。


    “嘿,老秦,”領班突然轉頭問道,“你覺得那小子怎麽樣?”


    “哪個?”


    “就陳平的夥計。”


    “啊……沒看出來……怎麽了?”


    “不,你有沒有注意他的眼睛……你發現沒有……那眼睛……一副做賊心虛的眼睛!”


    老秦頭皺起了眉頭,他倒是沒太在意。


    過了會兒,領班要走了。老秦頭叫住領班,說道:“我兒子下午過來,我讓他在這兒住幾天。你看行不?”


    “行。”領班剛脫口而出就感到不妥,“我不能拿主意。”


    “隔壁老李兒子不是住了一個多月嗎?”


    “那……不一樣。”領班一口咬定。


    老秦頭明白領班的意思,他想要點甜頭。老秦頭佯裝不知。領班等了片刻,不置可否,扭頭走了。


    弘毅回來了。不一會兒,陳平和他的夥伴也回來了。領班不在,他們放鬆了許多。


    “我叫陳平,這是我的朋友陳洪濤。我倆一個村的。”


    “鄰居。”陳平的夥伴馬上補充道。


    “剛才出去吃飯了嗎?”老秦頭問。


    陳平有些局促,猶豫著怎麽回答,倒是陳洪濤心直口快地說道:“去網吧啦”


    陳平和陳洪濤低聲說了幾句,陳洪濤向著老秦頭和弘毅說道:“你們多多照顧平平,我得去工地了,先走了。”說罷就此告別。


    陳平看起書來,弘毅瞥了一眼,是本編程書。下午,秦博也來了。他推開門,驚訝地看到還有一個陌生人。秦博禮貌地向陳平問好,四人略作寒暄。


    老秦頭給兒子鋪好床,把自己一直占著寫作的桌子讓給了兒子。


    “燈有些暗嗎?”老秦頭問兒子。


    “還行。”


    老秦頭買回來一個台燈。插上電,桌子周圍頓時亮堂了起來,屋子裏其他地方一下子躲進了黑暗裏。陳平笑了笑,放下書閉目養神。


    “陳平,聽說你明年就要畢業了。有打算嗎?”老秦頭問。


    “我要攻讀碩士。”


    “不錯啊。”弘毅放下書裏的《如今世道》,說道。


    陳平露出一絲苦笑說,“想去郵苑。”


    老秦頭眉頭一挑,看著陳平。弘毅笑著說:“秦叔就是郵苑的學生。”


    陳平吃了一驚,坐起來,睜大眼睛端詳起老秦頭來。老秦頭的臉就像春耕完的麥地,額頭上一道道剛犁過的紅黑色新土露在外麵,在燈光下閃著反光,兩隻眼睛深陷在眼窩周圍的重重溝渠之間,仿佛犁出的兩道大坑,鼻子似田裏隆起的那一塊,既不規則又土質堅硬,厚厚的兩瓣嘴唇像地畔路旁的水渠,裏麵盡是些小石子,碎磚塊,土疙瘩,下巴尖尖的掩映在虛影之中——他無法相信這個消息。不過他還是問道:“秦叔,你啥時候讀的?”


    “哈哈,”老秦頭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裏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那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那……”陳平欲言又止。


    “一言難盡啊。”老秦頭歎氣說道。他過去的經曆就像一個黑洞,但凡要了解真相的人都墜入其中。


    “哦。”陳平不複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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