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初一,孩子們穿上新衣服,大人們穿得倍兒精神,吃完餃子或湯麵,就等著拜年了。金門村有五個脈係,分四五撥人,浩浩蕩蕩挨個兒給自己人家拜年。男人們走完一波,婆娘們才動身。大家常說,拜完年,年就過完了。


    初八,老秦頭帶著兒子和弘毅離開了村子。民生給倆人找了一份看廠門的活。活不累,算是人家給了民生一個麵子。


    市裏的年味兒更薄。高樓巍巍佇立,呼嘯的西北風夾雜著雪粒奏著“颯颯”的奏鳴曲,雪粒打在窗戶上,響起海潮衝上海灘的聲音,雪粒落在道路旁的冬青上,發出嗚嗚的悲鳴。陳平死後,弘毅的心頭常湧起一種悲哀,以致於默哀的街道、緩緩低頭前行的車輛、灰蒙蒙無邊漠雲連結的低空也在呼應他的感受。這是一種詭異的、不可捉摸的感受,突如其來,仿佛要預告著什麽,但他卻絲毫捕捉不到任何訊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些值得思量的東西,他隻能任憑它悄悄流過心房,其神秘和空虛遺留下無法解讀的痕跡,而子虛烏有的感觸不停地在他心智間盤旋,叫他心頭升起厚厚的迷霧。這是一種始料未及、難以溯源的感傷?其毫無由來,又絕非百無聊賴中朦朧隱晦的傷花悲秋之感懷。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倚在一座高樓上看滿天雲霞舞霓裳,落日遲暮照春城,突然有人把他的窗子關上了,漆黑置換了綺麗,他陷入了一種被壓抑、被克製、被限製的處境之中,他的心被冰封,隻剩下冷漠、悲哀和憂愁。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弘毅讀書寫作,日子過得相當清閑。民生喜歡上了這個思想深邃的小夥子,不停地拉攏他。弘毅不為所動,老秦頭告訴民生,弘毅高顧遐視,心懷中國文脈,不肯屈居金門。民生便不強求,但欣賞之意溢於言表。民生慨然長歎:一文人,不求聞達,不慕榮名,不貪華貴,筆耕不止,墨織不輟,所欲唯巍巍文學之道也。噫唏噓,及長逝,巨著現,九州驚,聲已歿,笑春風,此非達者而不能至焉。


    一日,孫闖前來拜訪老秦頭。他極力稱讚秦博聰慧過人,勤奮無他。孫老師教書育人三十多年,桃李已遍天下,自然知曉如何察覺諸學生之發展。孫老師說,但凡青年人,可分三類,其一自命不凡,意氣風發,心係天下,敢問蒼穹;其二不驕不躁,隨波逐流,略有自知,卻不堪成為馬首;其三,默默無聞,不言不語,然心念恒久,不與人爭,伺機而動,厚積薄發。秦博屬於其三,大器之兆。凡觀曆史,為其一者多隕落,遍地屍骨;為其二者渾渾噩噩,隨風而動,乃是牝馬之流;而豐功偉績者,其三者眾,也多被人不識。幾人已經商定好,秦博也入郵苑,拜在秦風門下。


    日頭過得很快,馬上到了五月時節。金門市柳暗花明,春風遍地,褪去了笨重衣物的市民精神抖擻,鼓足前進,連那酣睡良久的馬路也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拐了個彎向遠方走去,街道兩旁的冬青被重新修整,個個頂著方方正正的腦袋眉開眼笑,南歸的鳥雀在天空盤旋,落在青翠欲滴的枝頭,哼唱著快樂的小曲兒,藍天就像剛擦過的玻璃,冬日裏那些灰蒙蒙的汙垢已經盡數消失,留下一片寬闊無邊微微閃光的穹型大窗戶。


    考試迫近,弘毅馬上要動身。臨走之前,老秦頭學著諸葛孔明的模樣,遞給弘毅一個信封,上麵寫著“秦風兄敬啟”。弘毅笑著推辭說,不用,但老秦頭堅持再三,他便收下了。弘毅問及秦風與他的往事,老秦頭支支吾吾,胡言亂語。弘毅又問,秦風已經譽滿全球,他還識得二十多年前的情誼嗎?秦風含糊其辭,不願詳說。弘毅見此,隻好作罷。


    三天後,弘毅和秦博回來了。弘毅把老秦頭的推薦信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老秦頭說他早料到如此。


    “他現在什麽模樣?”老秦頭問。


    “飄逸,深邃,完美。”弘毅說。


    老秦頭歎了一口氣,問道,“考得不錯吧。”


    弘毅點了點頭。


    “秦風對我的‘浪漫現實主義’產生了興趣。”


    “哦?”老秦頭


    “現實主義以矛盾為生,浪漫主義以和諧為生。矛盾直指生活的本質,而和諧則把生活推向無限美好的遠方。我深深地感覺到現實主義如同茹毛飲血的蠻人,粗暴地重現人性映現在行為上的指征,甚至無懼於拿著放大鏡把醜惡與低俗的毒瘤膿液擴而充之,它以暴製暴,要以雷霆手段揭露虛偽、血汙、愚昧、背叛、私欲、背叛、亂倫、庸俗、惡毒……而浪漫主義絕非來掩飾或者包庇罪惡,它心懷憐憫,願在現實主義之光使之凶相畢露的黑色大地上種植希望,就像前者擁護人性本惡,後者支持人性本善。就像現實主義常於浪漫主義爭辯。浪漫主義說,黑暗也有窮盡。現實主義邊說,那麽黑洞呢,它湮滅一切。浪漫主義說,可是正因為它湮滅一切,才會死亡,而它的死亡意味著新生。現實主義說,可新生是以逝去為代價的。浪漫主義說,但你看,黑洞也孕育著希望。而我希望,我的文字並不去毀滅現實,而是勘清現實,製造浪漫。”弘毅說。


    沒過多久,弘毅和秦博都收到了通知書。


    夜裏,月光邁著輕悠悠的腳步從窗外窺探人間的秘密,每當發現有趣的靈魂,她就悄悄穿過窗戶,修長的手指彈著催人入眠的恬靜的奏鳴曲。當月光灑在弘毅的臉上時,弘毅那樸實憨厚的臉上透露著舒心的笑容,這時他感到了來自月光溫柔的撫摸,就像母親的手一樣,冰涼卻又細膩,他翻了一個身,繼續帶著笑容在夢河裏盡情暢遊。盡管月光輕手輕腳,她還是和老秦頭打了個照麵,她這才看見,老秦頭早已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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