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昭再行幾步,就像一條小溪匯入大海,茫茫人海裏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弘毅兩人坐在台階上,慢慢反芻著短短幾個小時大口大口吮吸過的精神食糧,隻覺得朦朧夢幻。


    陽光已經向斜,通紅的臉隔著薄薄的雲紗透露著愉悅的表情,西方雲群或稀或稠,或厚或薄,也正像錦鯉的肚皮一樣,閃著深淺不一的紅光,天安門偌大的身軀依舊肅然佇立著,廣場上的群眾並沒有減少,從天安門廣場上散發出的對全國人民的福佑又從九州四海的人民心中回到此處,飄散到空中,像看不見的馥鬱的花香,讓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起身心幸福的微笑。


    兩人終於想起他們餓了一天肚皮。錯過了飯點,他們反而不覺得餓了。弘毅的伯伯曾經對他說過的,六十年代鎮上家家沒有東西吃,大家都餓得發慌,但時間一長,大家熬過飯點,就好像肚子忘記了吃飯一樣,也不再“咯咯咯”地叫著催飯了,他們那時候就想辦法哄騙自己吃過了中飯,吃過了晚飯——雖然腦袋暈乎乎的,但肚子算是妥協了。弘毅決定先趕往郵苑,在郵苑附近找個落腳的地兒。


    車上,秦博不停地張望著一瞬而過的高樓大廈,夕陽落在它們漂亮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色彩斑斕的光線,在高樓之間來回跳躍,從那個街道拐到這個街道,在有的地方閃過最後的餘暉,在有的地方則一躍而過留下長長的影子。道路兩旁的冬青和綠樹像叛逆期的孩子,留著一頭蓬鬆的綠色頭發,興高采烈地望著來回穿梭的車輛,偶爾襲過一陣微風,他們便發出簌簌的笑聲。在某一站停下的時候,有個中年人背著一大袋行李費了老半天勁才從門口擠進來,他的頭發有些灰白,頭上沾著很多絲絮,身上穿著臃腫的外套,渾身是土,他上來之後,一個小夥子拖著一個更大的行李箱上車了。中年人交了四塊錢,但是他聽到後麵上來的小夥子隻需要交二塊錢,而他們要在同一站下車。中年人問售票員,為什麽他多交了二塊。售票員一臉嫌棄,眼睛照舊看著窗外,說道,你提著那麽大那麽髒的包能讓你上來就不錯了,多收的兩塊錢是行李費。中年人則不再計較。原本站在車廂中間的人紛紛往兩頭擠,中年人的周圍留出了很大的空間,後來上車的小夥子也站得離他很遠。弘毅想起前年冬天,老秦頭背著一個蛇皮袋子,手裏提著兩個大布袋子。蛇皮袋子裏麵裝的是領班不要的一個毛毯,民生勸老秦頭扔了,他送老秦頭兩條新的,但老秦頭說什麽也不肯扔。另外兩個大布袋子裏麵裝的是他從汽車廠附近的大學裏撿來的東西,老秦頭嘴上憤憤地罵著學生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九成新的小台燈、小風扇就不要啦,往垃圾桶扔啦,衣服啊、鞋啊不喜歡穿了就扔啦,臉上卻高興地把這些寶貝兒往自己袋子裏撿。就這樣,走的時候被民生偷偷扔掉不少。弘毅手裏也提著老秦頭一蛇皮袋子“寶貝兒”,秦博手裏拎著一個不大不小看上去還算體麵的包。誰知道他們剛上公交,就差點被趕了下來,一個嗓門特別大的女售票員喊著,這群要飯的下去!從來沒有發過脾氣的老秦頭竟然開口罵了幾句粗話。司機不作表態,他的手指懸在車門按鈕的上麵,好像女售票員一聲令下要把他們趕下去,他也隻好從命讓三個倒黴鬼下車。女售票員聽見老秦頭罵自己,馬上鼓動嘴裏的馬達,喋喋不休地叫著——那模樣大概像民國時期的那些姨太,把手絹往空中一揚——喲,這些臭不要臉的農民工,要我說金門城就是被這群人搞髒的,不愛幹淨就算了嘛,偏偏還沒有素質,說起話來恨不得問候人家的十八代祖宗,真是活該窮三代。車裏的人大多都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場鬧劇,卻沒人願意說句什麽,終於有個戴墨鏡的中年人看著窗外,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這要是算的話,誰的祖宗還不是個農民。女售票員聽了臉有些發紅,不慌不忙地嚷道,上來吧,你——她指著老秦頭——得付三倍的車費。氣得老秦頭又想罵人,女售票員好像看出了這一點,又嚷道,喲,你那三個包的位置都能站下四個人了,我叫你出三份錢,你覺得冤枉你了嗎。老秦頭隻得忍氣吞聲地投了五個硬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們三個一起。”弘毅仔細觀察著這個中年人,他和老秦頭多麽相像!他想起老秦頭的一句論斷:這天南海北的人哪,別看有這麽多那麽多的差異,其實沒什麽不同,因為人性難以變化;我們有時間說要觀察生活,觀察別人,可把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和我們自身進行比照,他不就是另一個我嗎,而我不就是另一個他嗎。弘毅歎了一口氣,等到中年人下車的時候,他招呼了後來上車的年輕人,弘毅這才恍然大悟,這兩人原來是父子關係。


    弘毅偶爾看看窗外,城市的浮光掠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紛紛倒退,日光掩映下的群聚之地充斥著一種異樣的氣氛——那是一種與大自然迥然相異的感覺,大自然的天真純樸在城市則變成了一種僵硬、生冷、格式化的東西,仿佛是與原始、純粹、自然、古老相對抗的一種嶄新的力量,如今這股力量在世界各地已經崛起,而人類也恨不得將這股燎原之火燃遍七洲四洋。一般來說,藝術的美感總是姍姍來遲,而人們對藝術的理解更需要時間給藝術本身鍍上一層神秘之麵紗,滄桑之物、古舊之物更容易奪取人類敏感的藝術體驗;相比之下,當代藝術家使出渾身解數宣揚自己的作品還不如時光匆匆之妙手一揮,然大浪淘盡風流人物俱往矣。弘毅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在想對“美”是否需要劃定一定的區限,從而保證真正之美(譬如大自然)可以囊括其中而表象之美(譬如城市)可以刨除在外——因為的確總有一些十分可恨的、庸俗的、鄙陋的美濫竽充數——又或者對於“美”我們需要先以之為美,再去發現美(任何之物不乏其美)?一直以來,弘毅對城市缺乏最直接的一見鍾情式的美感認識,,故而他從不覺得城市是美的——盡管他也在可以刻意地尋找城市中可以發現的美。他認為有些美需要心靈,而另一些則需要理智;這就像我們有時候明明厭惡一個人,卻不願承認,竭盡全力去發現他身上可以讓我們為之喜歡的地方,卻徒勞無獲,但反而當我們放下思想的目光去審視我們業已拋棄的美,有時竟會發現那些更深邃的、正是我們喜歡的美就藏在我們理智經過深層挖掘的外表(而不是其內部深處)。由此可見,感知或者認識總是矛盾的,甚至連矛盾也有矛盾,倘若我們繼續探究下去,無論矛盾是否最終回到原點,我們都已經深陷矛盾之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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