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西斜的陽光被主樓高大挺拔的身影擋住了,身後的操場羨慕地看著科學會堂、體育場披著典雅精致的金光大放光彩,正值晚飯時候,操場依舊不少學生,奔跑的、散步的、踢足球的、在觀禮台上靜靜坐著的、靠著球門閉上眼睛想心事的,而主幹道剛剛湧過一次黑壓壓的人潮,它們化作一個個支流,流向圖書館,流向宿舍樓,流向食堂,主席像兩旁的小樹林裏花草在微風中翩翩起舞,陽光欣賞著他們的背影,在鋪滿枯枝、落葉的小園圃裏撒下金輝,光影襲動,仿佛夕陽下的演唱會,倦飛的鳥兒懶洋洋的叫著,有時落下園圃,也不躲避來往的行人,在長滿小草的園子裏跳來跳去覓食。有些日子,夕陽的光輝既不耀眼,也不黯淡,恰如其分的溫煦——即使是在炎炎夏日——讓人一下子想起雅致的鋼琴曲,帶著那無可挑剔、至純至美的柔和,一下子穿過林隙,把北方的小園圃全部籠罩在內。抬眼望去,似乎那是原始森林的小小縮影,帶著古樸的、永恒的、與世無爭的遠古氣息,隱隱約約之處,燦爛光簾之中,有一個秘密入口,那是通往桃花源的暗道。當陽光灑在過往孩子的臉頰上、肩膀上、裙擺上、手臂上、脖頸上、頭發上,他們一下子變成了天使,在隱形的翅膀下要慢慢地飛向夢想的遙遠國度。每當這個時候,西山上的光輪就不再是行走至日暮的太陽,而變成了一個黃銅鏡,從遙遠星係反射來的光輝又折射到地球表麵,或者變成了一個大大的街燈,罩著橘黃色的圓圓燈罩,散發著無限美好的光芒,照亮入夜時分迷失的孩子夢的旅程。郵苑不止一處得到夕陽的饋贈,圖書館呼應著來自這顆古老恒星的鼓勵,也輻射出奪目的知識清輝,時光廣場的電子鍾不顧一切的向前奔跑,激情澎湃地呐喊了六聲“逝者如斯夫”,這是對著小池裏的鯉魚說著,鯉魚回之以水花濺濺,主路兩旁的挺拔白楊早已健壯參天,颯颯地輕搖著頭表示自己愉快的心情。那些縱情山水的旅人窮其一生尋找此般物我兩忘、純粹、滌蕩靈魂的感受,遠方歲月雕琢的奇異山貌、一塵不染的無垠草原、川流不息的寬闊大江、冰清玉潔的雪花世界、千山萬壑的高原地形、飛落千垂的紫煙瀑布、光影明滅的璀璨星河、百草不生的荒蠻沙丘、驚濤駭浪的浩瀚洋流、怪石、奇花異卉、遠古遺跡、曆史戰場——這些無不提供給他們以靈魂脫離肉體並和大自然合二為一的神奇體驗(或者嶄新的靈魂受到瑰麗風景感召而在自我中新生),他們見識到了生命、地球、客觀規律的鬼斧神工,從而產生不虛此行的滿足,但這些來之不易且稍縱易逝的感悟也隱藏在普通生活的角角落落——可這時它們不會在我們刻意探求中出現(旅行中它們總會突兀地、出乎意料地震撼我們的心靈,並攝入我們靈魂),而是在不經意間、在心靈的狹縫中、在心意流淌著的平靜的交匯處顯現,正如此刻的郵苑。這兩種美妙的感受在表現形式上是相反的,但在本質上卻是歸一的,都源自於人性對於真善美的渴求。旅人或許沒有發現,看似雙腳走過的路,莫不是心之軌跡。而此時此刻那曼妙的陽光所填充的瞬間,讓人一下子忘記了自我,也化身於黃昏與夜的分割線中。


    入夜時分,秦風在郵苑慢悠悠地散步。他一直很享受這種放空心事、讓靈魂從自我深邃的角落升騰起來、讓緊緊靠近這感官的內心世界從觸手可及的普通生活元素中得到媲美於精神之境探索的體驗。夜色像一隻大網,熄滅了他身上多餘的欲望,仿佛隻剩下呼吸,連同思考一起扔掉,心髒一邊有規律地跳動一邊伸出無數感應的觸手讓清風、月光、街燈下的柔光、蟲雀的低鳴、入夜微涼的氣息、遠方城市的燈光、情侶們的喃喃細語、急匆匆的腳步聲、騎自行車的小姑娘身上的香氣、落葉墜地的微響、從教室射出來的白光、暗雲浮動、披著月光的校訓石慢慢滋養躁動並複歸平靜。教室傳來鋼琴聲,秦風駐足傾聽,原來是李斯特的鋼琴曲,節奏至上、頻率極快的音符從窗口像瀑布一樣落下來。秦風斷言這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鋼琴手,他的手法倒是嫻熟,隻是失去了李斯特的靈魂“瘋狂地、極限地炫技般的鋼琴表演”。秦風整日聆聽紫怡的演奏,十多年來也竟生出了音樂家的半個耳朵——即對於音樂的感受有著近乎偏執的吹毛求疵般的追求。紫怡曾說,樂器都是有靈魂的,它們也像人一樣有自己的性格——這就是說,有些樂器生性木訥,任憑頎長靈動之指如何撥弄,卻癡癡愚鈍,令人厭棄;有些樂器乃是後起之秀,初期表現平平,經過訓練可奏天籟之音;有些樂器天資聰穎,卓爾不群,可惜天妒英才,隻得曇花一現之功——如何與自己的樂器心意相通,器我合一,才是藝術天才最完美的綻放形式。夫婦兩人在初期也存在對於藝術的偏見,秦風認為文學是文學,紫怡覺得音樂是音樂,後來他們才發現這兩者“本是同根生”,再到後來他們把認知範疇擴大到繪畫、書法,再到科學,他們歎了口氣,這世間萬物看則萬千殊異,實則原理相通。紫怡近日去歐洲參加演出,秦風因事纏身不能同去。


    秦風在郵苑小步獨行,風度翩翩,引得不少人回顧。秦風在文學上提倡的“飄逸之風”回光返照回歸到他的言行舉止上,不少文壇友人笑著說他“頗有仙家之氣”,這也與他長期過著詩情畫意的生活有關。秦風想到晚年的葉先生、蔡先生、周先生,頗像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他們一生厚積薄發,年高德劭之時再度返璞歸真,生活的輪回仿佛畫了一個圓滿的圈,他們留給後來者學者之所尊、所愛、所循。秦風從西門走到東門,從南門走到北方,發現郵苑裏多了不少景致。他懷著出來乍動的好奇心在這些小巧的設計旁邊駐足觀賞,至於景觀的由來他是不知曉的,隻好討教途徑的同學。電碼路、李白烈士像、七根長柱雕塑、大龍郵票、卓越柱、風險走廊、篆體“郵”字、小水係“電”字這些新添的藝術之物多是新世紀的靈感,但也頗為不俗。


    正值年華的學生們步履矯健,談笑風生,正在慢慢地給未來的不確定中添加確定因素。秦風想起當年自己求學之際,心力不足,亦無從知曉人生浮舟之往何處,做著特行獨立之事,尤為顯得格格不入,文學夢的孤島即將在層層湧起的現實怒濤中下墜,葉先生的鼓勵至關重要,讓他變成了敢於和生活這條大馬哈魚搏鬥的聖地亞哥。如今想來,似乎冥冥之中已有定數——並不指他已經功成名就的現狀——任何舉措就像下象棋一樣落子無悔,不可挽回,它們指向的是必定的也是唯一的命運之路。不少讀者問他,他如何走到今天?所有人覺得他能給出一個成功之捷徑,而往日裏滔滔不絕出口成章的他卻感覺所謂的理由詰屈聱牙——那是一些誰也無法解讀的答案。而今,他看到青春,他便看到命運派遣出發的千萬種可能性,就人類命運的總體而言,既然對於“人類”的定義域已經不可改變,“命運”的值域隻能在某兩個極值點之間,而個體窮其一生的震蕩曲線又能達到什麽峰值?所幸我們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表達式,但種種設定的限製條件、邊界條件又使得這種變化難上加難,簡單的表達式無以抵禦命運之力,複雜的卻無人識得。就像某位藝術家所言,他的欣賞者隻存在於自己逝去之時。秦風默默無言地走著,覺得自己仿佛也和夜色融為一體,變成了郵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夜空上的遊雲像調皮的孩子一般在圓亮亮的月亮周圍不知疲倦地來回飄蕩,月光照出它們的紋理來,一層層稀疏雲層像是畫家隨手幾筆劃出的橫線,灰暗的背景似乎預示著呼之即來的小雨。不一會兒,月光被愈來愈濃的雲堆簇擁著再也不露臉的,城市的夜光下,仿佛微紅色的雨在慢慢地滴滴答答,落到街燈下,又變成了黃色的寶石鋪在道路上,從南向北望去,濕漉漉的主路上明光閃爍,恰如天上銀河繁星璀璨。撐起了小傘的姑娘,有說有笑的朋友,疾馳的自行車上的背影,嘴裏哼著的小曲,背包裏的碰撞聲,燦如夏花的回眸一笑,牽著手雨中漫步的戀人,以淚洗麵的擋車石,匆匆躍上台階的小黃貓,操場的呐喊聲,邊小跑邊哭泣的女孩,爭執不下的討論聲,籃球撞框的鏗鏘聲,飄落的梧桐葉,想著心事差點摔跤的男生——所有的點點滴滴匯成了那一刹那的郵苑。


    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他將成為教授,他也將永遠留在郵苑,將自己的學識傳播給所有的好學之士。但他回到床上,郵苑也閉上了眼睛進入了安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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