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我認為狀況是岌岌可危的。”韓武說。


    “不過,還要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雲心說,“很多腐敗者多是寒門弟子。”


    “有這回事嗎?”韓武問。雲心點點頭說,“這跟我國的傳統思想有關。在古代,‘學而優則仕’是主流思想,‘當官發財’是長輩給晚輩的箴言。這些封建思想就像泡沫一樣隨著封建帝國的傾覆破滅了,但它們的影響仍在當代人的血液裏發揮作用,成為一種古怪的潛意識。有些人位高權重卻要腐敗,這就像一個億萬富翁還要偷盜一樣荒誕,是錯誤的潛意識在指引他們。如此‘多此一舉’的源頭甚至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的父親的一次訓話:‘隻要……就能發財’。人性高於一切。每每關鍵的時刻,不是感性也不是理智在發揮作用,是人性。這樣說來,仿佛寒門子弟有不少弱點——不過客觀的說,的確是這樣。他們奮鬥、抗爭、學習、進步,這正是人類向上的階梯,但他們也更加貪婪、急功近利、嫉妒、短視(這是環境引起的),倘若這階梯的根基不穩,則馬失前蹄,功虧一簣。這歸根結底又到了修身的部分。你還記得咱們小學班主任嗎?”


    “對,他一直說我很魯莽。”韓武笑了笑說,“他每天早上上課先將五分鍾君子之道。他總是說,不問成事,先問修身。大家當時笑他是個老書櫥、古封建。”“我可沒笑。”雲心說。“不過,這麽多老師,我隻記得他。一個六十歲的老先生,德高望重。平日不苟言笑,言語間總關乎修身、齊家、人生、天下。我沒想到他說的有些話,我還記得住。”韓武說。“你當時讓老先生最頭疼了,”雲心說,“你記得有一次,你有玩鬧過分,和高年級同學起衝突。老先生讓你站在黑板上。他氣得胡子都發抖了!他問你:‘如果以後在社會上,有人欺負你,你怎麽辦?’你揚起拳頭,喊道:‘那我以牙還牙!’老先生又問:‘那法律呢?’你又喊道:‘哪有什麽法律,都是有錢人的法律。’你又挨了一戒尺。‘錢,錢,錢。滿腦子都是錢。’於是老先生讓你麵壁思過。”“我現在已經不那麽覺得了。”韓武說道。“修身,要從娃娃抓起。誠然,對於寒門學子,路阻且艱,任重而道遠。”


    呈葉說:“我覺得自己很無知。當我拿到調研結果的時候,我認為理所當然,這表明我國農民數量減少了。但韓武卻告訴我,情況並非如此。我現在在一家教育機構,我希望自己可以盡一份綿薄之力。我們麵向的是偏遠山區的孩子,通過他們,我才了解了更多的世界。”雲心點頭稱是。“你現在做哪部分的新聞?”雲心問。“明星。”“明星?”雲心詫異地看著韓武,默然不語。韓武也不多加解釋。


    兩人又閑聊多時,多是童年瑣事,便不一一贅述。臨了,韓武從超市買了不少用品,兩人一起往上搬。雲心這才有功夫仔細打量這間公寓,狹窄的樓道,隻有兩人之隔,扶手上的綠漆掉了大半,露出生了鏽的紅鐵,拐角處躲著不少破爛,有少了一隻軲轆的兒童自行車,穿了破衣服的化肥袋子,爛了一半的塑料臉盆,一角破了洞流了一地的米袋,幾條破褲子,幾塊煙熏過的轉頭,地裏幹活用的老籠,一個破舊煤氣罐,一堆無人收拾的垃圾,水泥台階開了縫,灌進去不少髒東西,石灰牆壁油膩膩的,被用粉筆塗了很多汙穢的圖案,聲控的鎢絲燈時好時壞,就在雲心第三次上樓的時候,二樓的鐵門開了,幾乎被雲心撞倒。“你們這個在搞啥子嘞!吵死了!”一個禿頂的頭顱伸了出來用北方某省的方言喊道。“我們剛搬進來,買了點東西往上拿。”雲心解釋道。“聲音放小點。”關門的那一瞬間,雲心看見屋裏一個小女孩跪在瑜伽墊上吃飯,米飯糊了她一臉,她卻傻乎乎地給雲心笑了笑。上到四樓的時候,房子裏突然吵了起來,繼而是摔東西的聲音和不堪入耳的叫罵聲。彪悍的女聲像連珠炮一樣劈裏啪啦地響起來,繼而是一聲耳光響。牆角的通水管貼滿了辦證、修理漏水、保險的廣告,像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瘦弱漢子驚恐地望著雲心。來到頂樓,正是韓武的住處,狹小擁擠,地板上貼的地紙被蹭得露出了烏青色的水泥地,像一個過度勞累的中年人。窗戶很小又朝陰,窗下正對著三個起了裂痕的垃圾桶,可憐的小園圃隻有巴掌大,三棵槐樹又占了其中一多半,小區裏其他公寓也是這般光景。不過,這兒地偏,房價不貴,正適合韓武這種有夢想的年輕人。小小的屋子帶個小廚房,也算是一個家。大大的夢想甚至裝不下呢。夢想正需要在這樣的土壤裏生根發芽,愈是艱苦卓絕,愈是窮困潦倒,愈是步履維艱,愈能激起他們的鬥誌、磨礪他們的意誌、錘煉他們的靈魂、堅定他們的信仰、滌蕩他們的心靈,讓他們敢於和命運呐喊,絕不向生活屈服,與世界發出挑戰。多少懷揣著夢想的年輕人夜裏披衣起坐靜看星闌,他們的夢想化作一種神秘的信念,給予他們無限的勇氣,讓他們高傲地喊出:“我是太陽!”“我即宇宙!”對於立足的彈丸之地,他們視而不見;對於空空如也的窮酸,他們不以為然;對於每況日下的形勢,他們不屑一顧。夢想讓他們得以看到未來——和當下一樣清晰畢現——他們並不是在創造嶄新的生活,他們不過是把既有的命運之書翻上幾頁,就足以讓夢想和現實重合。他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盡管虛幻經常遭到批判——而夢想,歸根結底正是虛幻的一部分——但其於精神世界亦有裨益,人類的追求總是在物質和精神之間來回跳躍。不過,現實如沙漠,夢想如玉芙蓉,後者得以在前者的環境中得到錘煉方能綻放異彩,換言之,溫柔鄉、伊甸園、避風港都是夢想的天敵——這其中愛情難逃其咎。雲心看到韓武身上兼而有之的夢想和愛情,他知道兩者的矛盾足以讓航行在現實河流的前者傾覆,繼而是後者的毀滅;前者高瞻遠矚,後者目光短淺,兩者注定是天生的矛盾。


    臨走前,雲心多看了呈葉一眼。她是很漂亮的姑娘,帶著小鳥依人的倦意,有無限的似水柔情,她的笑很甜,像是掬了一把清冽的甘泉,她顯得很自由,一種典雅端莊的美在她的身上肆意流動,這種美注定要變成賢惠,她將會是一個好母親,也會是一個好的情人。她含著笑依偎在韓武的胳臂上,把雲心送到門口。幾人就此作別。


    雲心走在路上,猶覺一夢。他仿佛走在夢幻的街道上,方才遇到的也是夢幻的人,他產生了在夢中那種想要自問是清醒的感覺。長期浸淫在藝術創造的人們,總會產生這般幻覺,因為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在虛幻中度過的(盡管他們借用的是現實的素材),這種不斷肯定虛幻地位的潛意識定然會對要把現實和虛幻涇渭分明地對立起來的意識漸漸稀釋。他們整天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來回穿梭,縱然會產生一些錯覺,諸如以此為彼,不加分明。事實上,盡管藝術家們曾借以現實的土壤生根發芽,但他們真正的養料乃在精神世界裏——精神世界法則之一是,沒有絕對的真實與虛幻——由此,很多藝術家生活在迷離夢境的原因就不言自明了。前不久,雲心的精神世界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所謂虛幻,不過是沒有被承認的現實;所謂現實,不過是被承認了的虛幻。雲心在第一時間給這個想法加上了“詭辯”的標簽,繼而又貼上了“似是而非”的標簽。這大概是每一個成長中的藝術家都必須經曆的,他們必須認清現實和理想——而前提是他們必須在兩者的矛盾中痛苦掙紮一番,才能讓頓悟之光降臨。是否接受這個挑戰?雲心慨然同意。雲心想,生活才是最好的小說家,讓我們得以“於無聲處聽驚雷”。他從來沒有想到會再次見到韓武,也從來沒有想到他會起此般變化。他想起韓武的臉,硬硬的胡茬像幾排刀鋒豎立在兩邊側臉上,讓他的臉變得過分犀利,這種氣質和神態正是童年叛逆和反抗精神的殘存,借以青春的光輝再次發出另一種炫目的光芒。想到此處,他才覺得韓武並沒有什麽變化。他骨子裏的血液依舊在奔騰、激蕩,不過已經從童年的懵懂無知、蠢蠢欲動中跳躍出來,借以夢想和愛情的力量躍躍欲試,人性的法則絲毫不差地在他體內悄悄運轉。不過,雲心以作家的直覺覺察到,韓武這個突然而至的——好比是小說中被廢棄的人物——角色闖入他的生活,定然是生活這個殘酷(雲心已經看透了生活的本質)的小說家又有了某些新的靈感,而這個看是不起眼的靈感注定會對自己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因為生活總是不吝筆墨卻又惜字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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