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的女兒來儀回家了,挺著個大肚子到處晃悠。她已經離婚了。當初在前夫家,挨了丈夫不少打。她曾是一個善良賢惠的女人。可是前夫叫她看透了社會,令她對生活充滿了憤恨。她墮落了。她的墮落令人意料。離婚後,她在父親家裏住了半年,有一段時間竟跟國慶混在了一起。國慶在村裏無人不知,是個偷花賊,是每個男人眼黑的對象。的確,國慶模樣俊朗,沒下過田,皮膚不錯,像個有工作的城裏人,撩撥婦女有一套。那一次,村長拿了把鐵鍁來到國慶家的破窯裏,用鐵鍁把兒追得國慶滿村跑。但仿佛從那個時候起,來儀就變了。兒子的教育是失敗的,但為民對女兒的品行還是信賴的。可不久,女兒出去打工,就墮了一次胎。後來,村長才知道,她是為了勾搭男的進的城。她學會了抽煙,喝酒,罵人,整天混跡在金門市的紅燈區,接受了一種令人不齒的職業,淪為了所有正派人都躲避的人。她畫著很濃的煙熏妝,盤著黃色的染發,嘴裏叼著一根女士煙,說話的時候總是翹起一邊嘴唇,穿著暴露的服裝,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她正是以這副模樣出現在金門村老鄉麵前的。然後她早已沒有了廉恥之心,她偶爾會罵父親。她這次回來是為了向父親要錢,她準備去廣州,而且計劃一輩子也不回來。她聲稱以為看透了男人的心,他們是一群好色之徒。村裏人早已知道了她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大家認為是村長一輩子壓榨老百姓的報應。大家對來儀的認識已經醜化到了極點,認為她是一個蕩婦,一個不要臉的女人,一個惡魔。可當來儀打扮成良家婦女來和他們拜年的時候,他們才看清了來儀的模樣,她變美了,也聽清了她的聲音,溫柔似水,這幾乎讓大家懷疑她——一個傳說在都市裏極為放蕩的女人——是不是來儀。然而,魔鬼正是這樣欺騙群眾的——群眾以為魔鬼都是青麵獠牙、陰森可怖、殺人放血的模樣,而事實上它們往往披上天使的羽衣做著表麵善良實則罪惡的事情。這世間,真善美往往高估了大家的鑒別力,它們便橫衝直撞,常常收到不虞之隙;相反,假惡醜卻拐彎抹角、曲意逢迎、笑裏藏刀,竟然足以渾水摸魚、以假亂真。這就像君子剛正不阿,一塵不染,常常被認為睥睨萬物,偏執不化;而小人兩麵三刀,糖衣炮彈,反而短時間內收到交口稱讚。不過,有時候,人的眼睛被蒙蔽了,而理智仍然可以窺破虛偽的迷障。就像大家又看破了來儀的墮落。僅在國慶的媳婦撂下十萬塊錢一走了之後,她和國慶又混在了一起。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還不知道懷的誰的種——又和臭名昭著的風流鬼廝混,這顯然是墮落到骨子裏的表現。


    一對兒女回家之後,為民的日子可不好過。來儀張口就要二十萬,愛國張口就要五十萬。姐弟之間的情誼早隨著各自道德的敗壞分崩離析,他們懷著對金錢同樣的貪戀回到老家,隻為撈到金錢為墮落提供最後的資本。他們變成了罪惡的銷金窟,而這份罪惡的財產來自於父親同樣罪惡的手,這隻手伸向了村民,伸向了國家,他們仿佛一個罪惡的聯盟,在同樣的道德敗壞中攫取不義之財。這樣惡劣、醜陋、鄙俗、可恥的行徑正是通過這種陰森可怖的循環在社會上流通的,受害的是老百姓,收益的正是支撐這些鄙陋不堪、泯滅人性的傷風敗俗、非法的行業——而其中,道德的缺失成為墮落者罪惡的根源,而這樣的環境未免不是一些居心叵測的群體有意為之。愚昧的享樂主義縱生了聲色犬馬的醜陋行業,墮落者從中吸取精神鴉片,而代價是肮髒的金錢——然而,這金錢隻是到了他們血淋淋的雙手上染髒的,而這些金錢正是貧苦大眾口袋中的血汗錢,顯然,腐敗也在其中作惡,淪為整個社會墮落體係的一份子。這墮落體係正是這樣蠶食鯨吞人民美好的生活,其實喝的是人民的血。他們是當今社會看不見的吸血鬼,陰森可怖地活動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事實上,這些黑暗的力量在運作的時候,往往自發形成一個網絡——道德敗壞者不知不覺地扳動著墨色的齒輪——它們互相勾結,狼狽為奸,與整個人類的幸福對抗,它們象征著時代的倒退,是人性中惡的集合。然而,正是因為他們愚昧,他們有時看不清這一切就已經深陷其中。顯然,這龐大無邊的墮落體係攫取了墮落者的靈魂,把他們欲望的火焰撩撥到最高,用以激發他們和真善美搏鬥的勇氣,直到他們徹底淪為傀儡。事實上,真善美與假醜惡的鬥爭自古不息,在新的時代醜惡的一方變得明智了,它們披上了光鮮的外衣,來迷惑善良的人們。但正義的鬥爭永遠不會結束。


    姐弟二人少不了爭吵。父親的資金有限。這種瘋狂的欲望已經徹底割斷了兩人的兄妹之情。為民把一切看在眼裏,小的時候,姐姐經常護著弟弟。他有時想,倘若他們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的話,還不至於變成這番模樣。當來儀挺著大肚子回來的時候,為民既氣又羞,他問女兒,這是怎麽回事。來儀滿不在乎地說,一不小心。為民恨不得上前扇她一個耳光。來儀向父親解釋,說他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人是會變的,她決定要做一個好女子。這番話,做父親的聽過很多次,以致耳朵都生了繭。她說她要去廣州,一輩子也不回來了。為民聽了不言語,心裏卻燃起了怒火。他到現在還沒明白為什麽女兒變成了這樣。我們常常以為那些道德淪喪的父親絕不會讓孩子也踏上正路,事實上,正因為深知自己已經陷入了不可自拔地沉淪而自厭自棄,便更希望孩子不要重蹈覆轍。這也是人性使然。人性縱然常常被黑暗所吸引(暗黑力量總是那樣輕而易舉的攫取人們的心靈),但光明是人性唯一真正向往的東西。為民對此一籌莫展。他答應了來儀,但希望她能真正信守諾言,變成一個好女子。


    當愛國回到家裏的時候,為民心中充滿了矛盾。早年喪妻,他對於家庭的感情完全寄托在子女身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對女兒倒沒有太多的感情了。不過,當他把全身心獻給兒子時,兒子一刀一刀地剮他的肉,喝他的血,讓他對兒子的愛中又揉進了恨的成分。他又多麽愛兒子,就有多麽恨兒子。他常常想,如果他忙活一輩子不是為了兒子那還能為誰,但為兒子又是那麽不值。他經常陷入這種對立的辯證,他自問不能阻止兒子的墮落和沉淪,便隻能縱容兒子為所欲為。愛國告訴父親,他要去美國。為民吃了一驚,叫道:“你會死在那裏的!那個地方,都是些什麽人,你不知道嗎!”愛國說:“我要去那裏撈一筆回來。爸爸,我已經是這麽一個人了。哼,這也得虧了你的教導。你不要幹涉我。你不要以為我活得很快樂。我隻是在麻痹自己。生活,對於我來說,早不是什麽新鮮東西。我需要刺激。我需要放縱。我需要享受。唯有這樣,我才有活著的感覺。如果你罵我,打我,我無所謂,我知道,我已經禽獸不如。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已不重要,我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我並不想改。我好懷念過去奮鬥的日子,那時候,我們窮,但我們有理想,我們日子艱難,心裏坦然——現在,我用靈魂的枷鎖換取放縱,我恨不得去死!不,就讓我在麻痹中度過餘生吧。”為民聽了,抱著頭蹲了下去,像個小孩一樣哭了起來。墮落者,沉論者,迷失者,幾乎人人都對自己的行徑一清二楚,他們陷入過掙紮,他們進行過強烈的自我剖析,他們嚐試過棄暗投明,他們了解墮落、沉淪、迷失就像了解自己一樣,然而鮮有人染身其中的魔潭裏重獲自由。這就好比一個人掉進了沼澤,起先他恐懼地掙紮,誓死要與這邪惡的力量搏鬥,卻不幸越陷越深,等到他隻剩下一個頭顱,他大概已經化為沼澤。那麽如何脫身?顯然自助難以解決。


    “可是,爸爸沒有這麽多錢,”為民哽咽著說,“我已經給了你姐二十萬。再說,你要是去了美國,那剩下我一個人怎麽辦?”


    “爸爸,她是一個婊子!”愛國毫不留情地揭開了姐姐的麵具。為民咬著牙,陷入了沉默,這讓他想起來儀說的話,“他呀,他是一個癮君子。”如果他們當真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一定破口大罵:“社會的敗類!人類的渣滓!”


    為民歎了一聲氣,低著頭回到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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