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的前一天,雲心和文珊參觀了明孝陵。那天正下著蒙蒙細雨,山階高聳,到了山頂,恢弘之氣躍然眼底。霧靄沉沉,緊鎖千山,林木蓊鬱,碧海翻騰,千屋萬廡,霧海沉浮。雲心說,到了夏秋之際,風景這邊獨好,金橘盈目,好似翡翠,另一畔的古閣舊殿遙遙相應,此處鍾靈毓秀,如是天上人間。居高目必遠,金陵煙雲盡收眼底,人間浮華已如煙靄飄飄渺渺,站在曆史的高台之上,六百載春秋倏然而逝,曆史無情,不問冷暖悲歡。佇立山巔,眥目遠望,多少生出遁世之感。下了一個拐彎處,碰見一個老人。他席地而坐,頭上一把破傘。他的麵前擺了一張六十四卦圖,吆喝著,“一卦十元,十元一卦。”行人如織,側目而笑,便不再理睬。他看到雲心和文珊走過,提高了聲音叫道,“一個筆杆子。”雲心回頭一笑,老人連忙一個破舊的灰色包裏取出一把竹簽,他兩隻手緊緊地攥在竹簽,手上傷痕累累,笑著問:“說吧,有什麽想問的?”雲心本欲走開,一下子又被老人吸引住了,他感到文珊的手在拉他離開。“算算未來吧。”雲心說。文珊顯得很不安。老人立刻露出精明的眼神瞅瞅眼前的兩位,意思是問卦主是誰。雲心指了指自己。老人熟練地擺弄著竹簽,雲心認出那正是“分二、掛一、揲四、歸奇”。老人擺弄了兩遍,雲心皺眉問道,“你為何算了兩卦?”老人驚異地抬起頭,收起竹簽,臉上一陣茫然。“怎麽樣?”雲心問。老人支支吾吾地說,“也許……我看……你未來未必握筆杆子……你知道……這是一個‘鼎’卦……我看你也像知曉幾分卜筮……”老人收了錢,馬上又挪了攤,在另一個拐角處吆喝了起來。“都是些江湖騙子,你信他們幹什麽?”文珊說。“我沒有相信哪。”


    南京的街名取了全國地名廣而用之,隨處可見“西安路”、“上海路”、“重慶路”、“寶雞路”,文珊笑著說,不出南京,也可以走遍全國了。


    回學校的那一天,正好是文珊的生日。早晨,一家人為文珊小小的慶祝了一番。他的爺爺打來電話給心愛的孫女祝福。文瑾瑜一聽是文洛老先生,立刻把雙手在褲縫上擦來擦去,顯得局促極了。雲雪看到爸爸緊張的樣子,把自己縮成一團咯咯地笑了起來。文洛和雲心的父親寒暄了幾句,文瑾瑜盛讚文珊,久後必能成為一名天才音樂家。沒料想,老爺子聽了有些不甚高興。小小的生日會過得還算快樂融洽。吃完蛋糕,雲雪不知道從哪找到了自己去年丟失的心愛的玩具槍。她把玩具槍對準了文珊,裏麵射出的紅光打在文珊的胸前,她叫道,“不許動!”文珊覺得有一種莫名地心悸襲上心頭,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雲心看見了,在她的腦勺上彈了一下,說道,”不要嚇唬姐姐。”


    坐上了回京的列車,仿佛在經曆一次和回家相反的旅程。走的時候,天灰灰,霧蒙蒙,南京城隱藏在一片迷茫之中。文珊想起長江寬闊無邊的樣子,好像澈淨之鏡,她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江河,兩岸之間若莽莽平湖,壯美又婉約。在北方,鮮見這般動人心魄的力量,浩瀚而含蓄之美,如猛虎薔薇,達到了一種偉力的平靜。雲心說,這種氣魄正如“外聖內王”之造化,也是含蘊著中國儒家思想的。地域性的環境氛圍往往把這般潛移默化的影響施加得無處不在,而這種影響又慢慢沁入靈魂,繼而在思想中發揮作用,不得不說,智慧與思想也會從身邊的物質環境中攫取力量的,而歲月不過是整個化學反應的過程,而後當一個人形成了他的可塑性之後,可以說他的性格正是基於環境的產物,它將有著不同的表現——相比於受到相同知識教育的其他地域的人。雲心也是慢慢明白了這個道理,他自知無論如何也不會像弘毅那樣思考和行事的。列車跨過橋梁下的大江,本身就像一次奇幻的旅行。雲心想象列車隻剩下自己和文珊,繼而列車也失去了蹤跡,他們在禦風飛行,千水萬山被他們踏在腳下,就如同讀書和寫作時的千思萬緒在腦海中飛過,他們的身旁即是雲堆,蒼穹之鷹和他們比肩齊飛。雲心摟著文珊告訴了她自己的想象,他總是有著很多奇思妙想。他笑著提起弘毅,弘毅總說他不能腳踏實地,而他總是反駁自己的“地”正是星空。雲心告訴文珊,他勸弘毅不要在痛苦裏追逐田木了,而他總是猶豫不決,事實上,他已經愛得不夠堅決了。雲心歎了一口氣說,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咬咬牙,最堅韌的意誌一定能帶我們度過難關——我們總是忽略了最大的敵人正是我們自己——這就像逆水行舟,我們不僅要和逆流鬥爭(事實上,這倒是次要的)——我們更要和自己鬥爭(這才是隱形的敵人)。文珊聽了,抿嘴不言。雲心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說道,其實弘毅根本沒有發現,他自己已經在泄氣了,他在“過程論”和“結果論”之間動搖不定,我可以想象這種愛情的痛苦(正如它有多幸福)。對於弘毅提出的“無愛之愛”,雲心不置可否,因為這多少聽起來有些牽強附會(或許自己無法理解這種信仰)。對於弘毅說要把愛情裏的痛苦轉化為快樂的想法——他更覺得匪夷所思——因為他從不允許愛情裏有痛苦存在(迄今為止,痛苦的確未曾出現),雲心覺得愛情必須保持其快樂的完整性才能使得其藝術上的美向著無限延伸(也就是永恒),愛情容不得一絲裂痕。不過,他倆對於彼此的愛情觀都不認同。文珊在雲心的懷裏睡著了,他感覺胸膛暖乎乎的,自己懷揣的不是別的,正是愛情。不過,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使他皺起了眉頭——愛情是獨立存在還是依存於戀人的?倘若是前者,他不過是把“愛情”這種感情賦予給了某人——那麽愛的對象即具有了普遍性而不是特殊性,我們便可以說愛情不過是一種感情的互相往來(就像友誼一樣,我們可以準備隨時“割袍斷義”),這不禁讓我們感到一絲悲哀,這般神聖的感情的本質僅在於“賦值關係”。倘若是後者,我們倒可以歡呼一下,因為愛情不過是在戀人的土壤上生長出來的果實,失掉土壤則不存,而這種聯係最終導致千絲萬縷的複雜感情——有人說這才是愛情的本質——而這種複雜足以幹擾我們對愛情的定義(正如物理題目中的理想條件已不存在)。雲心可不願意承認是前者,但他覺得前者亦是有依有據的。他覺得這恐怕是一個悖論,大抵可以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命題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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