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唯唯諾諾地點著頭。


    “你不會打算不結婚吧?”


    “不知道……這是有可能的。”


    雲龍生氣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弘毅發火,“你的書讀到腳底板上去了嗎?不結婚,看你還說得出口。說得這麽坦然,好像是計劃好的!我看你說的那個女生恐怕也是編的吧,”雲龍不停地甩著手勢,就像恨鐵不成鋼的父親教訓兒子一樣,弘毅反駁道,“那是真的,”這句話讓他的伯父提高了音量,“出息!瞧你的出息!我簡直不知道怎麽說你。明濤要是知道了,不揍死你個家夥。從小到大,我由著你,你就以為自己獨大了!永遠認真聽取長輩的話!不結婚!看把你能的。咱是缺胳膊少腿還是腦子有毛病——就人家這種貨色也知道討媳婦。唉,你別說了。過兩天,我給了介紹幾個姑娘,你去瞧一瞧。”


    “啊?”


    “你是看不起還是咋的?先見麵再說。”


    等到和幾個姑娘見了麵,弘毅大失所望。她們的庸俗遮天蔽日,讓他感到窒息般的痛苦。他不知道,鎮上的姑娘也變得和城裏的姑娘一樣勢利了嗎。開口就談錢,談房,談車。她們大多在金門市打工,見慣了城市的浮華,也裝模作樣地一心向她們看齊,可是她們的無知戳破了偽裝的泡沫,變成了一個“四個像”。家鄉已經沒有淳樸的女子了嗎?城市的生活害人不淺。有一個姑娘,模樣長得挺清秀,當她得知弘毅要留在北京,她一下子露出天真的欣喜。她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尤太莎,而自己將是克林。事實上,弘毅倒是挺喜歡她,不過她對於北京的向往讓弘毅感到了一種恐慌,這預示著他的命運將是另一部《還鄉》。他把這種喜歡和與田木的愛進行比較,後者的火焰瞬間將前者吞噬。她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向往著都市生活的普通姑娘。在那一刻,他預感他將永遠難以忘懷田木。或許他果真要在生命的盡頭實現命運的預言:一生不得所愛。那個向往北京的姑娘堅持要和他再見一麵,她眉眼含笑,尤其是眼睛,笑起來像春風一樣。他沒有拒絕。


    雲龍聽了王婆的報告,覺得進展不錯,尤為欣喜。弘毅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杳。小杳回了他的一封郵件:


    文謙大作家:


    你好!


    你騙得我好辛苦。你又說自己已婚又說自己當了父親,原來都是胡言亂語,都是騙我的謊話。你的作品裏寫了那麽多愛情的真理,可是我懷疑你是否真正懂得愛情。也許沒人真正懂得。當我讀你的作品時,我感覺你在對我說話,你在對我講故事,仿佛你正陪在我的身邊,我感到一種幸福。你喜歡闡述一些所謂的真理,我覺得它們字字珠璣。前一段時間,你開始寫浪漫主義作品。我能感受到一顆粗糙的心在慢慢變得細膩。你愛的姑娘一定十分幸福,哪怕她不愛你。


    愛之不可得,並不是一種悲劇。悲劇在於一生不知其愛。瑪格麗特·米切爾式的悲哀,斯嘉麗式的悲哀,必是人間之至痛。你問我曾經擁有過愛情嗎?我失去了它。愛最終變成了恨。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愛上另一個人,因為我的心早已被他摧毀。可是破損、毀滅、燃燒過的荒野之地照舊會迎來春天,你便是春風吧。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太過天真,竟然愛上一個未曾謀麵的人。這是愛嗎?我常常反思。可是自古以來也沒有對愛的定義,我也無法知曉這種感受是否屬於愛的範疇。每當這個時候,心裏總會有一個聲音說道,追隨你的內心。那便是愛的。是我——活著說我的思想——愛上了你的思想。人類的未來會如此相愛嗎?


    也許——想到這裏我笑個不停——果真如你所說,你是一個麵目崢嶸的醜八怪,一個禿頭,一個胖子,一個40歲的的小老頭,我也會愛你,隻要你不像卡蘇朋那樣古怪就得了。我覺得自己就像多蘿西亞一樣——當然你沒有侄子,而威爾就不可能出現了。


    當我靜靜沉思的時候,我覺得這些作品多麽像我們的生活啊。你會不會是斯嘉麗,而我是白瑞德,你愛的姑娘是阿希禮。不知道你以後會不會幡然悔悟,明白你失去了兩個人。——當然,這是我瞎猜的,你可別放在心上。


    我隻希望未來能見你一麵。不知道那會是什麽時候?那又是什麽場景?總之,我希望你幸福。你看,我也並沒有堅持讓你愛我。因為,我覺得我愛你就已經足夠了。


    ……


    弘毅暗自思忖,他愛田木,而凡萱愛他,這是不是另一幕“亂世佳人”呢?自從他見不到田木,他反而愈發思念她了。她常常說自己有多麽愛自己的爸爸媽媽,她有時提起自己童年的經曆,她最近的經曆——所有的這些回憶碎片構成了印象中鮮活的田木。他記起有一次當田木告訴他她要去咖啡廳見一個人,他馬上惴惴不安起來——這倒不是因為嫉妒,而是擔心她的安全。他把這份擔憂告訴了田木。田木笑著說這份擔憂是多餘的。當田木消失後,他的疑慮就愈發膨脹,他甚至想去跟蹤她,想去尋找她,仿佛她將遭到什麽不測。他尚不曾為誰有過這份操心。他隻感覺分分秒秒都如坐針氈,甚至萬一發生點什麽他也難逃其咎。時間不長,田木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心中的警報突然解除。其實她不過去了附近的一個咖啡廳,見麵的也不過是她的老師。田木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樣子,笑個不停。想起這一幕,他的心依舊狂跳不止。愛情是一道繩索,它將劃分出一個邊界,而愛情之心則為界域中的繩索所羈絆,智慧、經驗、意誌、信念全都無力抵抗,很多人甘願為之奴役——因為要擺脫這種束縛,我們的心非得劃出一個大口子不可。人們越了解愛情,就會越發現愛情的複雜,它總處在我們認知的半徑之外。弘毅想起荀昭說過,人的認知符合“高斯分布”,人對愛情的認知過程尚處於這半邊,隻要達到頂點,愛情的複雜在另一畔分崩離析。


    他又去見了姑娘一麵,這也是伯父的意思。這一天,弘毅的心情恰好十分糟糕,因為昨天他剛收到雲心給他的文章《屠殺》,這喚起了他對曆史的回憶。姑娘覺得弘毅沉默得像坐大山,弘毅覺得姑娘平淡無奇。幾句寒暄之後的沉默不斷地吞噬著兩個人的耐心,直到離別時的握手,這已是分道揚鑣的表達。


    伯父嫌弘毅錯過了一個絕佳的機會。而弘毅歎歎氣,不再多說什麽。快到年根的時候,弘毅和秦博去看望了一下韓老板。韓老板農民出身,用了十幾年打拚,成立了一家公司,在縣城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韓老板招待他們進屋,笑著說,別叫老板,叫叔叔。事實上,他們和韓老板並沒有太多要聊的。韓老板不停地笑著說,自己沒念過書,什麽也不懂,你們得好好努力,不要錯過了大好時機。弘毅說,以後等自己有錢了,也會做慈善。韓老板說,這就對嘛,咱縣裏還是窮人多,咱是農民的兒子,就不要忘本。傍晚,楊老板把他們送上回金門鎮的公共汽車,汽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穿破黑暗慢慢行駛著。弘毅傍著車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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