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是個什麽東西?


    仁義是壞東西嗎?仁義是好東西嗎?仁義可以用來稱霸嗎?


    宋襄公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當初齊桓公和管仲把公子昭托付給了自己,而不是別人。是因為宋國強大?不是。是因為宋國親近?也不是。那麽他們為什麽那麽有眼力?想來想去,結論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仁義,仁義無敵啊。


    宋襄公在思考另一個問題,為什麽麵對強大的齊國,我的軍隊兵不血刃就解決了問題呢?這說明了什麽?想來想去,結論是:戰爭並不取決於實力,取決於仁義,仁義無敵啊。


    宋襄公還在思考又一個問題,綜觀天下,誰最仁義?想來想去,好像沒有人比自己更仁義。他搞了一個仁義排行榜,發現如果自己排在第二位的話,還真找不到能排第一的。


    既然我是天下最仁義的,為什麽我不能稱霸呢?我一定能。


    仁義無敵啊。


    【地區盟會】


    “仁者無敵啊。”宋襄公說。他一直在說,從齊國一直說到了宋國。


    子魚一直沒有說話,他知道“仁者無敵”都是胡說八道,要不是他和高虎的反間計,還不知道現在在哪裏吃飯呢。


    “你看看,我們是正義之師,不用動手,敵人就崩潰了。邪不壓正,正義必勝,此之謂也。”宋襄公沒完沒了。


    子魚還是沒有說話,宋襄公雖然想法荒謬,但是人還是個好人,譬如這一次,他就沒有向齊國要任何報酬。仁義嘛,不是利益。


    “仁義,可以戰勝敵人,也可以團結人民。憑著仁義,我們可以治理好國家,可以幫助友邦,還可以稱霸天下。”宋襄公說到這裏,突然好像感悟到了什麽。“對了,如今齊國不行了,可是,齊桓公的事業不能荒廢啊。我們為什麽不能號令天下,做天下的盟主呢?”


    子魚一聽,這回不能不說話了。


    “主公,咱們憑什麽稱霸天下啊?”子魚問。


    “憑什麽?憑仁義,仁義無敵啊,哈哈哈哈。”宋襄公大笑起來,把稱霸的想法告訴了子魚,他以為子魚一定會很興奮,這下可以成為管仲第二和齊桓公第二了。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子魚非但沒有興奮,反而反對。


    “主公啊,我看,還是省省吧。一來,咱們實力不行。二來,風水輪流轉,老天爺厭棄商朝已經很久了,咱們再怎麽折騰也沒用。”子魚的意思,其實第一條就夠了,可是他知道第一條根本沒有辦法說服襄公,所以臨時加了第二條。


    “子魚啊,仁義無敵啊。齊國咱們都能搞定,還有哪個國家搞不定的?”宋襄公對子魚的回答有些失望,看來,自己必須把管仲和齊桓公的角色一肩挑了。“不行,我現在就要召開聯合國大會,重新選舉盟主。”


    子魚原本就準備不說話了,聽宋襄公這麽一說,不說也不行了,他急忙阻止宋襄公道:“主公,就算你想當盟主,這樣也太快了。當初齊桓公也不敢一開始就召開聯合國大會啊,依我看,保險起見,先召開一個地區盟會,把周邊的幾個小國家招來開個會,熱熱身也好啊。”


    “好主意,就這樣了。到時候殺雞給猴看,先把東夷搞定。”宋襄公高興了,子魚的主意不錯。


    宋襄公掰指頭算了算,周邊國家中,西麵是鄭國、南麵是楚國、北麵是魯國,沒一個好對付的。相對來說,東麵的東夷算是一堆雜碎國家,先搞定這幫國家,也算是開門紅了。


    按宋襄公的方案,首次地區聯盟邀請了曹國、邾國、滕國和鄫(音曾)國四個國家,其中,隻有曹國勉強算個中等諸侯,其餘三個也就相當於大地主。順便一提的是,這四個國家分別就是曹姓、朱姓、滕姓和曾姓的起源,其中,曹為伯爵,始祖為周武王弟弟振鐸,出於姬姓;滕為侯爵,始祖為周武王弟弟繡;邾國為子爵,出於上古曹姓,後代分別姓朱和姓曹;鄫國為子爵,大禹後裔,出於姒姓。


    初次盟會,宋襄公把地點放在了邾國。


    到了會期,宋襄公提前兩天趕到。邾國國君簡稱邾子,邾子知道惹不起宋國,沒辦法,準備了好吃好喝的,賠著笑臉。宋襄公挺高興,也很平易近人,跟邾子聊得也很開心。


    可是很快,宋襄公就不開心了。為什麽?因為會期到了,可是該來的一個也沒有來。


    “咦,膽兒肥了,不把公社社長當國家幹部了?”宋襄公非常惱火,很沒麵子。


    過了一天,滕國國君滕文公到了。


    “你怎麽來晚了?”宋襄公問。


    “我,我老婆臨產,晚了一天,嘿嘿。”滕文公小心解釋。其實他老婆沒臨產,壓根兒是他不願意來。


    “臨產?還難產呢。找個房子,關起來再說。”宋襄公也沒客氣,找了一間小房間,直接把滕文公給拘留了。


    邾子一看,嚇個半死,也不敢給滕文公求情。


    又過一天,鄫國國君鄫子來了。


    “你怎麽來晚了?”


    “我,我……”鄫子話還沒說完,宋襄公打斷了他,“我什麽我?故意遲到,你這不是敗盟嗎?啊,關起來。”


    就這樣,鄫子也給關起來了。


    總共約了四個諸侯,現在關起來兩個。


    曹共公磨蹭了幾天,原本準備來,聽說那哥倆都進去了,他還敢來?他不來了,把鄫子給坑了。


    又過了兩天,曹共公還沒有來,宋襄公這火就大了。原本打算曹共公來了,給他們幾個開個會,然後各罰做幾個俯臥撐,大家把宋襄公選成盟主,也就行了,也就算是圓滿成功,無與倫比之類。可是,現在曹共公都不來了,宋襄公感覺自己好像是一頭老虎領著三條狗在逛悠,丟人哪。


    怎麽辦?宋襄公想了半夜,最後一拍大腿。


    “殺人。不殺雞,怎麽能嚇住猴?要是這次就這麽草草收場了,今後還怎麽混?”宋襄公這個時候也不去想什麽仁義不仁義了,為了稱霸,什麽都能幹。問題是,殺誰?


    【假仁假義】


    “老邾,我聽說睢水有河神,東夷人很信這個,這樣,你把鄫子給宰了,洗幹淨烹熟了拿去祭神。”第二天開會,原來的五國盟會成了二國會談,宋襄公連客套話也省了,上來就給邾子布置任務。


    邾子一聽,宋襄公竟然要用活人祭神,而且人家鄫子雖然爵位低,好歹也是個諸侯啊。邾子當時就傻眼了,看見宋襄公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勸。


    為什麽宋襄公要殺鄫子而不殺滕文公呢?這裏有個講究,鄫子是個子爵,爵位低而且滿天下沒什麽拿得出手的親戚。而滕文公是個侯爵,又是姬姓,萬一殺了他,很容易惹惱王室和姬姓國家,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


    說白了四個字:欺軟怕硬。


    邾子不敢說話,可是子魚不能不說。


    “主公,為什麽要殺鄫子?”子魚問。他知道襄公很沒麵子,可是沒麵子也不能亂殺人啊。


    “他遲到。”


    “遲到就殺?”


    “不錯,當年大禹在會稽山召開群神大會,防風氏遲到,大禹就殺了他。可見,遲到是很重的罪,該殺。”宋襄公把當年大禹殺防風氏的典故拿出來說。別說,在這裏用大禹的故事挺黑色幽默,當年別人遲到被大禹殺,如今大禹的後代因為遲到被別人殺。


    “可是,那是大禹啊。當今天下,能夠殺戮諸侯的隻有周王和齊侯啊。”子魚據理力爭。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當年召公曾經授權薑太公討伐諸侯。


    “沒錯,當年是齊侯,可是現在齊國衰落了,輪到我們了。”宋襄公的話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不過總體上還是強詞奪理。


    “那麽,同是遲到,為什麽殺鄫子不殺滕侯?”子魚也急了,他知道這個問題不應該問,可是沒辦法了,也隻能問。


    “這,”宋襄公沉吟了片刻,這確實是個比較難回答的問題,不過,隨著他的眼前一亮,他找到了最佳答案,“因為鄫子遲到兩天,滕侯隻遲到一天。殺鄫子是為了體現我們的威嚴,放過滕侯是證明我們的仁義,啊,仁義,仁義無敵啊。”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仁義這個主旋律。


    子魚徹底沒電了,隻要說到仁義,他知道自己就沒什麽話說了。


    “去你媽的仁義,假仁假義還差不多。”子魚心裏罵了一句,可是不敢說出來。


    就這樣,因為遲到兩天,鄫子被殺了祭神。


    據《左傳》:“宋人執滕宣公。夏,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於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司馬子魚曰:‘古者六畜不相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況敢用人乎?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誰饗之?齊桓公存三亡國以屬諸侯,義士猶曰薄德。今一會而虐二國之君,又用諸淫昏之鬼,將以求霸,不亦難乎?得死為幸!’”


    子魚說的是什麽意思?翻譯成現代話是這樣的:古時候六種牲畜不能隨意用來祭祀,小的祭祀不殺大牲口,何況敢於用人作犧牲呢?祭祀是為了人。百姓,是神的主人。殺人祭祀,有什麽神來享用?齊桓公恢複了三個被滅亡的國家以使諸侯歸附,義士還說他薄德,現在一次會盟而冒犯兩個國家的國君,又用來祭祀邪惡昏亂的鬼神,用這種手段來求取霸業,不是做夢嗎?宋襄公能得以善終就算幸運了。


    有人會說,這段話為什麽上麵的對話沒有?天,這樣的話子魚敢當著宋襄公說?那不是馬上就被“仁義”掉了?


    【仁義真的無敵】


    “仁義”掉鄫子之後,宋襄公還是覺得不解恨,他決定要討伐曹國。說來說去,最可恨的其實還是曹國。


    子魚一看,這越來越不像話了,沒事打人家幹什麽?於是,子魚又來勸告了。


    “當年崇國政治昏暗,文王出兵討伐,打了三十天,崇國不投降。於是文王退兵回國,修明教化,再去攻打,大軍一到,崇國就投降了。《詩》說:‘在老婆麵前作出示範,兄弟們就會注重修養,以此來治理一家一國。’現在主公的德行恐怕還有所欠缺,而以此攻打曹國,能把它怎麽樣?何不姑且退回去自己檢查一下德行,等到沒有欠缺了再采取行動。”子魚說得很委婉,意思是文王也要自我批評的,老大您也考慮考慮吧。


    “噯,我們可是仁義之師,打不下曹國?”宋襄公的大帽子立即就出來了。


    “主公啊,當年齊桓公稱霸天下,人家也不是動不動就出兵啊。”子魚這次是決心要勸住宋襄公,麵對大帽子,也迎難而上了。


    “你說對了,當年咱們先君從盟會逃回來,齊桓公不也出兵打咱們了?你不說也就算了,你這麽說了,我還非打曹國不可。”宋襄公還逮住理了,又把子魚給噎回去了。


    子魚歎口氣,沒辦法,人家仁義無敵啊。


    戰車三百乘,宋國派大將公子蕩討伐曹國,罪名是什麽?沒有罪名。


    曹共公急忙召集最高常委會討論局勢,與通常一樣,又是分成了主降和主戰兩派,一番論戰之後,大夫僖負羈說話了。別看名字念起來有點別扭,可是這人是真正的人才。


    “主公,鄫子遲到兩天,就給做成紅燒肉了,您要是投降了,大概就七喜丸子了。其實,怕他們幹什麽?宋國打了這麽多年仗,誰聽說他們打過勝仗?咱們一麵守城,一麵派人去齊國和楚國求救,萬無一失。”僖負羈話不多,句句都在點子上。


    其實,聽到“七喜丸子”的時候,曹共公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抵抗了。後麵的話,則是讓他寬心了許多。


    當下,曹共公立即派遣特使前往齊國和楚國求救,派僖負羈負責城防,抵抗宋國。


    事情的進展都在僖負羈的意料之中,宋軍人多車多,可是打仗的水平確實不敢恭維。公子蕩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愣是沒有攻進曹國都城半步。


    宋襄公有點惱火,想要增兵,可是想想,打一個小小的曹國就要增兵,今後誰還服你?可是,不增兵吧,公子蕩又拿不下來。


    正在猶豫,齊國使者來了。來幹什麽?


    春秋時期,有兩個特點需要在這裏特別說明一下。


    第一,但凡逃亡海外的,也就是政治避難的,通常都會得到庇護和歡迎。到現在為止,除了前麵那個殺了國君之後逃命的南宮長萬之外,還真沒聽說過誰被遣返的。在這一點上,春秋人很仗義,很江湖。


    第二,大凡被侵略的國家,隻要求援,通常都能得到援助。在這一點上,春秋人也很仗義,很江湖。


    曹國前往齊國求援,齊孝公有些為難,換了往日,直接起兵來援了。可是他不好意思打宋國,畢竟宋襄公於他有恩。怎麽辦?派人前來講情。


    齊國使者就是來講情的。


    宋襄公有點猶豫,齊國的麵子多少還是要給一些的,可是,又不甘心就這樣放過曹國。


    “你先歇歇,我考慮一下。”宋襄公把齊國使者打發去國賓館了。


    齊國使者剛走,有人來報,說是楚國使者來了。來幹什麽?


    楚國接到曹國求援之後,原本也想出兵,不過想想,宋國跟齊國關係好,輕易還是不要得罪。怎麽辦?楚國也派使者來為曹國求情。


    這下,宋襄公不猶豫了。


    “好,看在貴國的麵子上,放曹國一馬。”宋襄公竟然爽快地答應了。


    為什麽現在這麽爽快?怕楚國?


    怕楚國隻是原因之二,原因之一呢?後麵再說。


    “子魚啊,你看,我也學習文王,三十天打不下來,撤軍。”宋襄公很得意地對子魚說。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子魚挺高興,忍不住也拍了一下馬屁。


    就這樣,宋軍撤了。


    “看你們牛逼,這下傻眼了吧?”曹共公高興了,覺得宋國也不過就是如此。


    “主公,千萬不可如此大意。宋大曹小,咱們還是小心為上。既然他們已經撤了,咱們主動去修複關係,給他們個台階,咱們才能過上安穩日子。”僖負羈趕緊提醒。


    於是,宋軍前腳回到睢陽,曹國的使者後腳也就到了。


    “宋公,我們錯了。您大人大量,主動撤軍,我們不能給臉不要臉,我們認錯行嗎?恢複業已存在的傳統友誼行不?下次再開盟會,我們再也不敢缺席了,我們第一個到行不?”曹國使者專揀好聽的說,反正說好話不用上稅。


    宋襄公高興壞了,這不是很有麵子嗎?


    “子魚,你看看,什麽叫仁義無敵?啊?”宋襄公說。似乎這又是仁義的勝利。


    “是、是,仁義無敵,仁義無敵。”


    從此,宋國和曹國又恢複了友好關係。


    第二年,宋襄公決定召集諸侯盟會。不是地區盟會,而是天下諸侯盟會。


    “主公,不行啊。小國爭盟,禍也。”(《史記》)子魚趕緊來勸,他認為小國想要爭奪盟主,那是沒病找病,就像瘋狗要爭奪百獸之王,那不是找死嗎?


    “哎,怎麽這麽說?全天下除了周王,爵位最高的就是咱們了,咱們怎麽是小國?照你這麽說,王室的地盤更小,也是小國?切。”別說,宋襄公說得還是有些道理。無奈,這年頭爵位沒有實力好使。


    “好,算主公說得有理。可是,咱們哪有那樣的號召力?”子魚提出一個技術問題,試圖讓宋襄公知難而退。


    “這個簡單,現在天下基本上分成兩個陣營:齊國一邊,楚國一邊。齊國這邊的委托齊國幫著召集,楚國這邊的委托楚國幫著召集。我知道你要問他們為什麽肯幫我們,告訴你吧,齊國欠我們人情,楚國也欠我們人情。欠什麽人情?上次我們答應他們從曹國撤軍,就是給他們麵子,這次,他們該還給咱們麵子了。”宋襄公什麽都想好了,當初答應楚國的求情,把伏筆埋在這裏了。


    基本上,這算是最早版本的狐假虎威了,盡管“狐假虎威”這個成語在此後才產生。


    子魚歎了一口氣,他知道,宋襄公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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