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宋襄公回到了宋國,繼續當他的國君。而子魚規規矩矩當自己的臣子,沒有一點不服氣的意思。


    冬去春來,春暖花開。還好,宋襄公打消了當盟主的荒唐念頭。


    “還好還好,這個春天還不錯。”回想起去年春天在鹿上之會,子魚還有些哭笑不得,好在,今年春天還過得安生。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你可以知道,但是不能念叨。你一念叨,事情就來了。


    三月三十日,春天的最後一天。


    “報主公,鄭侯前往楚國朝拜楚王。”宋國駐鄭國辦事處的官員前來報告鄭國的動態,類似的諸侯動態經常會有。


    “什麽?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竟然去朝拜楚國?”宋襄公大聲說。在所有諸侯當中,他最痛恨的不是楚成王,而是鄭文侯。當初自己被關在籠子裏,鄭文侯嘲弄自己是個猴子,還向自己吐口水。那時候,宋襄公就在暗中發誓,一旦出了籠子,一定要找鄭文侯算賬。


    子魚就在旁邊,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奶奶的,讓他去舔楚王的屁股,不行,我要出兵討伐,滅了鄭國。”果不其然,宋襄公終究沒有能夠熬過這個春天。


    子魚苦笑,該來的真是躲不掉。


    【楚國人又來了】


    《左傳》記載:“夏,宋公伐鄭。子魚曰:‘所謂禍在此矣。’”


    夏天,宋國軍隊討伐鄭國。


    表麵上看,宋軍人多車多,似乎實力更強。但是,曆史已經證明並且還將證明的是,宋國確實打不過鄭國。


    可是,俗話說:有山靠山,有水吃水。認個幹媽,就要吃奶;認個幹爹,就要撒嬌。


    鄭國並不怕宋國,可是想想看,既然認了楚國做大哥,何不請大哥出來擺平?白叫你大哥了?


    於是,鄭國一麵防守,一麵向楚國求救。


    楚國會救嗎?


    這樣的事情,楚國都不用商量,直接就決定出兵了。沒事還想打你呢,你自己找事,為什麽不打你?楚成王讓使者告訴鄭國:“別急,先頂著,秋收之後,楚國大軍討伐宋國。”


    為什麽不當時就出兵?楚成王也知道宋國那點戰鬥力,鄭國頂到秋收一點問題也沒有。


    事實證明楚成王是正確的,宋襄公親自率領的宋軍在鄭國從夏天到秋天,用趙本山的話說:沒咋地。


    沒把鄭國怎麽樣也就罷了,還耽誤了秋收。


    耽誤了秋收也就罷了,還把楚國鬼子給引過來了。


    楚國人夠狠,不救鄭國,直接殺奔宋國。以楚國的實力,自然犯不著玩什麽圍宋救鄭的把戲,為什麽要這樣呢?楚國人很壞,遲遲不出兵的目的,就是想讓宋國人和鄭國人消耗一些兵力。如今,如果出兵鄭國,就算打敗了宋國,也沒什麽太大好處。相反,直接出兵宋國,就可以在宋國就地開搶,好處多多啊。


    沒辦法,宋襄公緊急從鄭國撤軍。好在鄭國沒有追他們,鄭國人壞著呢,他們還想讓宋國人跟楚國人拚命呢。


    總之,一人一個心眼,誰也不是善類。


    說來說去,隻有宋襄公是個缺心眼。


    宋軍一路撤退,撤到了宋國的泓(今河南省柘城縣),然後等待楚軍的到來。


    “主公,楚軍強大,我看,不如跟他們講和。”大司馬公孫固建議。大司馬是什麽?國防部長。


    “什麽?講和?兄弟,這是我們的主場,怕什麽?”宋襄公不肯,想起在楚國被關進籠子裏那段日子,他就咬牙切齒。


    “可是,我們隻有四百乘戰車,楚軍六百乘;我們的戰士長期不打仗,楚軍都是能征善戰的戰士,憑什麽與他們抗衡?”


    “仁義,仁義無敵,知道不?”


    公孫固也沒話說了,仁義這個東西,就像鬼神一樣,摸不著看不見,說它行它就行,不行也行。


    既然勸說無效,公孫固隻好準備後事——派人回睢陽通知子魚,一麵準備守城,一麵派軍隊在半路等待接應宋國的敗軍。


    【仁義之戰】


    宋襄公十三年(前638年)十一月一日。


    泓。


    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泓之戰開始了。


    泓水之東,宋軍戰車四百乘,宋襄公親自指揮,列陣。


    泓水之西,楚軍戰車六百乘,楚國國防部長成得臣指揮,準備渡河。


    楚軍顯然沒有把宋軍放在眼裏,按常理,渡河作戰,必須趁早過河,先於對方列陣,以防對方半渡攻擊。可是,成得臣完全不在乎,似乎宋襄公還在楚國的籠子裏。


    宋軍列陣結束的時候,楚軍還在渡河。


    公孫固猛然之間看到了取勝的機會,就像下圍棋,劣勢之下看到了逆轉的勝負手。


    “主公,敵眾我寡,趁他們還在渡河,人馬未齊,現在發起攻擊,一定可以戰勝他們。”公孫固迫不及待地提出建議,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機會啊,敵人輕敵給了我們機會,這樣的機會真是求之不得。


    “不可。”宋襄公輕輕地說,甚至沒有看公孫固一眼。


    公孫固失望地搖搖頭。


    過了一陣,楚軍全部過河,但是亂哄哄的,正在整理隊列,部署陣形。“主公,趁敵人混亂,出擊吧。”公孫固再次提出建議,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


    “未可。”宋襄公擺擺手,意思是等半天了,這一下就不能等了嗎?見公孫固還要說,宋襄公不高興了,“兄弟,你這人怎麽這麽不厚道呢?沒看見人家還沒布好陣嗎?”


    公孫固要哭了。


    終於,楚軍準備好了。


    楚國,天下第一強國。古人的話說:天下莫強於楚。


    當時的天下,從北到南,沒有一個國家是楚國的對手。


    兩軍擊鼓,同時衝鋒。


    不是狼入羊群,是狼群吃羊。宋軍本來戰鬥力就不行,人還比楚國少,這個仗怎麽打?不用發揮想象力,就可以知道結果了。


    宋軍慘敗,大將公子蕩戰死,宋襄公被重重包圍,若不是公孫固率領親兵拚死相救,宋襄公就又該去楚國的籠子裏站著了。即便這樣,公孫固保護宋襄公殺出重圍的時候,宋襄公大腿上已經挨了一箭,血流如注,趴在車上。好在宋襄公的馬不錯,一路奔逃。半路上遇上子魚率軍接應,才把宋襄公救了回去。再看宋軍,十死七八,襄公的親軍衛隊無一逃生。還好,公孫固沒有陣亡。


    宋襄公狼狽逃回睢陽之後,子魚立即布置守城,準備迎戰楚軍。


    好在這次楚軍根本沒有準備攻城,押著俘虜,帶著戰利品,渡河回國了。


    泓之戰,宋軍慘敗。這是宋國軍隊上次被鄭莊公全殲之後,又一次毀滅性的失敗。


    “該死的宋公,白癡啊。”“怎麽攤上這麽個弱智國君啊!”“怎麽上次楚王沒把他給做成人肉包子啊!”


    宋國上下,一片罵聲。


    一場慘敗,多少人家失去了兒子、失去了老公、失去了兄弟、失去了父親,大家能不罵宋襄公嗎?


    那麽,宋襄公是怎麽看的呢?他後悔嗎?他羞愧嗎?


    “仁義的人打仗,隻要敵人已經負傷,就不再去殺傷他,也不俘虜二毛。古時候指揮戰鬥,是不憑借地勢險要的。我雖然是已經亡了國的商朝的後代,可是決不會去進攻沒有擺好陣勢的敵人。”宋襄公說。仁義啊,仁義到底啊。


    什麽是二毛?二毛就是頭發斑白的人。那三毛呢?頭發全白的人。十毛呢?就是一塊錢。


    “主公啊,打仗是不能講仁義的。敵人因地形不利而沒有擺好陣勢,那是老天幫助我們。打仗就是殺人,怎麽能不忍心呢?”子魚講了一通道理,歸結起來,就是戰場上不能心懷慈悲。


    “不,寧可打敗仗,我要仁義。”宋襄公說。


    子魚哭了。


    【仁義的兩麵性】


    對於宋襄公,曆史上向來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基本上,儒家一派是讚揚的,不僅讚揚,而且捧上了天,類似“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不過,先在這裏說明的是,儒家祖師爺孔子一直拒絕對此進行評價,顯然他的心情是矛盾的,或者說他也是不讚成宋襄公的。《左傳》中有大量篇幅來評價當時的事件,而對於宋襄公這件事,竟然沒有片言隻語的評論,這很說明問題。


    下麵,先聽聽唱讚歌的。


    “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這是《春秋公羊傳》的評語,什麽意思?君子褒揚宋襄公不進攻沒有列好隊的敵人,遇上戰爭還不忘記大禮。宋襄公是有仁德的君主啊,可惜沒有輔佐的賢臣。即便是文王來作戰,恐怕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把宋襄公比成周文王,還有比這更高的讚揚嗎?


    “襄公既敗於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褒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這是《史記》裏的話,司馬遷借“君子”之口來表揚宋襄公:君子們讚揚宋襄公,認為中國缺少禮義,而宋襄公很懂得禮讓。


    那個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更是把宋襄公當作楷模,他這樣說:“霸王之道,皆本於仁……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意思是這樣的:要成為霸王,根本在於仁義,所以宋襄公的做法是值得提倡的。破壞了仁義而取勝,不如遵循仁義而戰敗。


    “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這就是大儒董仲舒的高見。


    中國兩千多年來被外族欺辱,董大儒功不可沒。


    再來看看反麵意見。


    除了子魚之外,孫子大概是第一個反對宋襄公的人,《孫子兵法》開卷就寫道:“兵者,詭道也。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這些話,基本上就是寫給宋襄公看的。


    之後的兵家,都與孫子一脈相承。


    韓非也嘲弄宋襄公,稱之“此乃慕自親仁義之禍”。


    然而幾千年來說得最過癮也最直接的還是毛澤東,毛主席教導我們:“這是蠢豬式的仁義。”


    仁義,對敵人仁義,就是對自己的人不仁義。


    不就是這樣嗎?


    對敵人仁義,敵人嘲笑你,自己人怨恨你,這樣的仁義有什麽意義呢?


    宋襄公的大腿上那一箭不僅僅紮到了皮,也紮到了肉,還紮到了骨頭。那年頭沒有消炎藥也沒有消毒水,還沒有華佗給他刮骨療傷。就算有華佗,宋襄公也不是關雲長。所以,宋襄公的腿一直好不了,發痛、發癢、化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睡覺也隻能一個側麵。盡管如此,宋襄公從來不後悔自己的仁義之舉。


    轉眼過了冬天,又到了春天。


    春天來了,該發芽的發芽,該發情的發情,該發炎的當然也要發炎。換句話說,宋襄公的傷情更加惡化了。


    “我要死了嗎?”宋襄公經常會問自己。他覺得自己大概好不了了。


    這一天,正當宋襄公又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人來報:“主公,晉國公子重耳求見。”


    平時,求見的人很多,宋襄公基本上都不見。這次,他見不見?


    “安排國宴。”宋襄公下令,不僅見,而且要高規格地見。為什麽?


    在回答宋襄公的問題之前,先回答另一個問題:重耳怎麽跑到宋國來了?


    【告密者的下場】


    重耳在齊國的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有老婆沒孩子,有朋友沒敵人,多好的日子?


    重耳的老婆叫薑氏,漂亮說不上,但是很賢惠很溫柔,又體貼人,而且學識出眾,重耳很喜歡她。


    齊桓公剛死的那陣子,重耳還擔心是不是好日子到頭了,可是後來沒咋地,馬照跑舞照跳,國家大妓院的生意還是那麽紅火。重耳覺得人生不過如此,有吃有喝有老婆伺候,還求什麽?折騰什麽?


    所以,重耳決定就這麽在齊國過下去了,當個小地主也沒什麽不好。


    重耳是挺爽,可是兄弟們不爽啊。不說別的,就說先軫和魏犨,看著齊國四公子打仗,兩個人那個羨慕,真恨不得提著大戟去殺幾個人過過癮。


    可是,哪裏也去不了,隻能待在莊園裏喝酒吹牛,頂多賭幾把。


    轉眼間,在齊國七年了。七年時間過去,重耳竟然沒有讓薑氏生個孩子出來,也是沒用。


    七年的時間裏,齊國從霸主變成了一個平庸的國家。


    “不行,我們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就廢了。齊國現在自顧不暇,即便晉國有了內亂,他們也不能幫助我們。”狐偃把趙衰幾個找來,要解決出路問題。


    “可是,公子整天跟他老婆膩在一起,看那樣子,就打算老死在這裏了。”趙衰也早有考慮,可是有這個疑慮。


    其餘哥幾個紛紛附和,都說早就該走了。


    “這樣,咱們找個僻靜地方去商量。”狐偃怕大家商量的事情被重耳聽見,有了提防。


    於是,幾個人悄悄溜了出去。去哪裏?


    若是兩年前,就去國家大妓院開間房,一邊洗腳,一邊商量。可是如今不行了,齊桓公死後,齊國政府給的補貼越來越少,這幾年基本上是在吃老本,銀子都用得差不多了。


    沒辦法,隻能去地裏。


    哥幾個找了一棵比較大比較偏僻的桑樹,就在桑樹下麵開始討論了。討論什麽?討論怎樣說服重耳離開齊國,以及如果不能說服,那麽以什麽辦法把他強行帶走。


    商量半天,暫時沒有結果。開飯時間到,哥幾個裝模作樣,溜溜達達回去吃飯了。


    晉國人的習慣是低著頭走路,這個習慣很不好。固然這樣增加了撿到錢的概率,但是撞到樹的概率也大大增加了。


    這次倒沒有撞到樹,不過比撞到樹更糟糕。按理說,桑樹並不高,上麵有個人是應該看得見的,可是哥幾個竟然沒有看見。樹上有人嗎?不僅有人,還是一個美女,一個穿裙子的美女。


    這個美女是誰?美女為什麽會爬到樹上?


    美女的名字叫蓮蓉,現在的月餅常常用她的名字來命名。蓮蓉年方一十八歲,長得端莊大方,楚楚動人,像誰?像倪萍十八歲時的模樣。蓮蓉為什麽在樹上?


    原來,蓮蓉是重耳家裏的養蠶女,爬到樹上是要摘桑葉。剛爬上去,看見幾個男人過來,暗中驚叫:“哇,要走光。”急忙摟緊了裙子,不敢說話。誰知道這幾個男人就在自己的裙子下麵坐下,談論起隱私來。


    自古以來,誰不愛聽別人的隱私?蓮蓉豎起了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男人們走光了,蓮蓉從樹上溜了下來。一合計,這幾個人想把男主人弄走,那女主人不就守活寡了?不行,我要告密,告密定有好處。


    告密真的有好處嗎?


    世界上有一種人是很危險的,什麽人?知道秘密的人。看看好萊塢的電影,大凡被追殺的,十有八九是因為他知道什麽秘密。


    所以,有秘密最好守住,否則就向全世界公布,千萬不要告密。下麵,我們來看看告密者蓮蓉的下場。


    “主人,驚天陰謀,危在旦夕啊。”蓮蓉找到薑氏,先搞幾句危言聳聽,以此提高自己告密的價值。


    “什麽?快說。”薑氏果然有點緊張。


    蓮蓉把自己在桑樹上聽到的那幾個男人的隱私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添油加醋,繪聲繪色,感動得自己都直掉眼淚。


    “真的?”薑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才問。


    “真的,我怎麽敢造假新聞呢?”


    “我不信。”薑氏不信。


    “我,我發誓。”現在,告密的問題來了,人家不信,你就麻煩了。如果人家再質疑你的動機,你就更說不清楚了。


    好在薑氐沒有質疑蓮蓉的動機,她想了想,問:“哪一棵桑樹?你帶我去看。”


    蓮蓉帶著薑氏,悄悄地來到了那棵桑樹下。


    天色有點黑。


    “就是這棵樹。”蓮蓉說,有點得意。


    薑氏上下打量著那棵樹,似乎還有懷疑,蓮蓉剛要再說什麽,薑氏突然說道:“你看,你身後是誰?”


    蓮蓉急忙轉過身去,定睛一看,發現身後根本就沒有人,看來是薑氏看走眼了。可是,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她的身後就確實有人了,誰?薑氏。薑氏從懷裏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來。


    蓮蓉再轉頭回來的時候,一把剪刀直接刺透了她的喉嚨。


    “呃。”這是蓮蓉能發出的最響亮的聲音了。


    告密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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