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對第一個考察項目的結果非常滿意,十分滿意,而不是九分。重耳如果從一開始就欣然接受懷嬴,那他就是一個晉惠公那樣的無恥之徒;如果始終不肯接受懷嬴,那就是一個沒有大腦的頑固之徒。如今這樣,說明他知道感恩,還懂得變通。


    好,好青年。


    現在,第二個考察項目開始了。


    【賽詩會】


    秦穆公決定宴請重耳,不過這一次的宴請非同尋常。


    七獻,這一次秦穆公決定將重耳的規格升為諸侯。


    宴請當天上午,出意外了。什麽意外?狐偃病了,據說是發高燒。


    關鍵時刻軍師病倒了,重耳急壞了,立馬前來看望。


    “舅舅,您,不礙事吧?”重耳來到床前,坐下問候。


    “噓,小聲,我裝病的。”狐偃輕輕說,蓋著個大被子。


    “裝病?為什麽裝病?”


    “我不去參加國宴。”


    “為什麽?”重耳急了,你這不關鍵時刻掉鏈子嗎?還指著你呢,你不去怎麽行?盡管這是舅舅,重耳的臉還是忍不住耷拉下來了。


    “隨機應變,老謀深算,我比趙衰強;博學多識,通曉禮儀,沒人比趙衰強。陪楚成王玩,我跟隨你最合適。但是,今天的國宴十分重要,這樣的場合,要靠趙衰,因此我找這麽個理由閃了,讓趙衰跟你去。”


    老奸巨猾,算無遺策,大概就是指狐偃這樣的人了。


    事實證明狐偃的做法是很正確的。


    秦穆公宴請重耳,使用周禮,七獻。


    當初楚成王雖然是周禮中的九獻,那畢竟是照貓畫虎,很多地方是對付過去的。可是如今不一樣,秦國在百裏奚、公孫枝等人的教化下,這些年來在禮儀上可以說是突飛猛進,搞得像模像樣。如今這個七獻盡管比楚成王的九獻少了兩獻,但是感覺上更隆重、更正式。


    這種場麵如果換了狐偃來,基本上當場就撂了。可是換了趙衰,那就不一樣。想當年趙衰的祖上在周朝混,什麽不懂?趙衰本人年輕時也曾經到偉大首都留學,學習周禮。所以如今見了這樣的陣仗,那是如魚得水。


    在趙衰的貼身指導下,重耳應對得當,什麽時候行什麽禮,什麽時候說什麽話,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感覺上,重耳的舉止比秦穆公還要正規得體。


    “為禮而不終,恥也。中不勝貌,恥也。華而不實,恥也。不度而施,恥也。施而不濟,恥也。恥門不閉,不可以封。非此,用師則無所矣。二三子敬乎!”(《國語》)宴席結束的時候,秦穆公忍不住對大夫們大讚重耳,大意就是你們看看人家重耳,這就是楷模,我號召你們向他學習。


    別覺得奇怪,“華而不實”這個成語竟然是秦穆公發明的。


    第二天,秦穆公很高興,繼續宴請重耳。狐偃接著裝病,還是趙衰隨行。


    今天的宴請改節目了,什麽節目?對詩。


    酒過七巡,秦穆公率先開口了。


    “公子,咱們文化人也別光喝酒講黃段子,對個詩怎麽樣?”秦穆公問。這些年來,百裏奚公孫枝這幫人沒少熏陶他,老婆穆姬也沒少教導他。


    “好啊好啊。”重耳挺高興,原本他也屬於沒太多文化,整天跟著舅舅打狼的那種,後來拜了趙衰為師,才開始認真學習。再到後來娶了齊國的老婆,動不動來幾段,有時候不背詩都不給上床,把重耳活活培養成了一個文學青年。


    別以為隻有林黛玉薛寶釵們才對詩,跟古人相比,她們還差點。


    秦穆公開始了,大家豎起耳朵來聽。


    “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來朝,何錫予之……”秦穆公的聲音,高亢激昂,類似秦腔那種,聽得大家心驚膽戰。


    趙衰一聽,好嘛,秦穆公上來這首叫做《采菽》,後來被孔子收在《詩經·小雅》裏。這首詩什麽意思呢?簡單介紹,這首詩描寫的是諸侯朝見周王,周王給予很多賞賜,於是大家高興,萬眾和諧。


    “好,好。”馬屁聲四起。


    重耳看看趙衰,趙衰輕聲說:“下堂拜謝。”


    重耳聽了,起身,下堂,拜謝秦穆公。秦穆公見了,也急忙下堂辭謝。


    “國君用天子接待諸侯的待遇來接待重耳,重耳怎敢有苟安的想法,又怎敢不下堂拜謝呢?”趙衰在一旁解釋,好像解說員一般。


    大家紛紛點頭,懂的人讚賞,不懂的人長學問。


    雙方入座,該重耳了。


    “《黍苗》。”趙衰輕聲提示。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重耳朗聲念道,聲音裏夾雜著東西南北的口音,畢竟,他是一個走過河南河北山東山西陝西湖北的人,聲音裏飽含著滄桑,催人淚下。


    震撼,無語。


    《黍苗》,見於《詩經·小雅》,詩詞大意是召伯經營謝城,慰勞百姓,百姓感激,周王也很滿意。


    “在——”靜默之中,趙衰說話了,第一個字重重出口,聲音拖得很長,就像趙忠祥解說《動物世界》一樣,顯得神秘而深沉,“久旱不雨的田地裏,黍苗,渴望著及時雨。啊,重耳仰仗國君,就像黍苗渴望下雨。國君若能幫助重耳成為晉國百姓的君主,晉國一定會追隨國君,四方的諸侯也會聽從您的命令。”


    基本上,趙忠祥的解說是遺傳了祖上的優秀基因來的。


    沉默,繼續沉默。


    掌聲,沉默得越久,掌聲就越熱烈。人們的掌聲,既是給重耳,也是給趙衰。


    “一切都是上天賜給公子的,我怎麽敢居功呢?”秦穆公謙虛了一回,然後繼續對詩。


    秦穆公的下一首詩是《小宛》,收於《詩經·小雅》,原文略,詩詞大意是:世界實在亂,古人看不見,兄弟要小心,到處是壞蛋。


    重耳回了一首《沔水》,同樣收於《詩經·小雅》,原文略,詩詞大意是:我的家鄉在東方,那裏有我爹和娘,不要聽信壞人話,兄弟兄弟要幫忙。


    秦穆公一聽,行啊,對答如流啊,又來了一首《六月》,同樣出於《詩經·小雅》。此處省略原文,詩詞大意是:正義大軍要出發,討伐敵人保國家。我軍將士很生猛,幫助周王平天下。


    秦穆公念完,趙衰捅捅重耳,輕聲說:“公子,下堂拜謝。”


    重耳急忙起來,下堂拜謝。秦穆公看見,又下堂辭謝。


    古人的禮節真是很多啊。


    “國君把輔助周天子、匡正諸侯的使命交給了重耳,恭敬不如從命,重耳欣然接受。”趙衰在旁邊解說,潛台詞就是:您說出兵了,說話要算數啊。


    對詩會到此結束,酒會開始。


    兩個考察項目下來,秦穆公對重耳非常滿意。


    後來的一段時間,秦穆公動不動來個對詩會,都是趙衰陪同重耳。


    這邊是玩斯文的,那一邊狐偃自然也沒有閑著。


    狐家在晉國的聲望可以說僅次於晉侯,卿大夫們對老狐突是打心眼裏敬佩,就連晉惠公這麽個白眼狼當初在姥爺麵前也老老實實,過年過節照常送臘肉,從來不敢提讓老爺子把兩個舅舅給弄回來的事情。可是晉懷公這個二百五就真敢殺了狐突,應該說,殺狐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晉懷公幹不長。而狐突之所以慷慨就義甚至有主動求死的意思,他願意用自己一條老命換取外孫重耳奪取君位。


    殺了狐突,激起了卿大夫們的公憤,大家都在盼望重耳回來。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狐偃在秦國派人悄悄回到晉國,進行地下串聯。


    小兄弟欒枝不用說了,早就摩拳擦掌,等待裏應外合了。其餘的韓簡、郤步揚、舟之僑等人也紛紛響應,連當年力挺晉惠公的梁由靡等人也都暗中聯絡,要投靠重耳。算一算,真正還肯為晉懷公賣命的隻有兩個人:呂省和郤芮。


    外有秦穆公全力支持,內有數不清的臥底。


    “該死的圉,爺爺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年夏天。”狐偃咬牙切齒,萬事俱備,就等開春。


    【秦軍出動了】


    秦穆公二十四年(前636年)正月,秦穆公下令:討伐晉國,扶立公子重耳。


    戰車四百乘,秦穆公親自領軍。


    黃河以西是秦國,黃河以東是晉國。


    秦國大軍渡河,一月份,上遊水少,河道變窄,利於渡河。


    重耳等人也跟隨大軍渡河,大家都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樣子,隻有一個人在那裏埋頭苦幹。誰?壺叔。


    用現在話說,壺叔是重耳的後勤部長,吃喝拉撒都歸他管,鍋碗瓢盆席被鞋襪等等都是他負責。所謂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壺叔一路上什麽都不舍得扔,看什麽都有用。如今要回晉國了,壺叔把那些破衣爛衫歪鍋破盆都收拾在一塊,要打包回國。


    “哎哎,壺叔,我們都要回國了,吃喝受用不盡,還要這些幹什麽?扔掉扔掉。”重耳覺得壺叔很可笑,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扔東西。


    狐偃在旁邊,本來挺高興,看到這個場景,狐偃的心情有些沉重了,這不是喜新厭舊嗎?這不是卸磨殺驢嗎?這不是忘恩負義嗎?革命尚未成功就這樣,他回去當了國君,我們這些老東西還能看順眼?


    狐偃摸了摸胸脯,摸到兩塊璧,那是秦穆公給大家的新年禮物。順勢,狐偃就把兩塊璧掏出來了,然後走到重耳麵前。


    “公子,你看,跟隨你這麽多年,錯誤肯定不少,我自己算算,大概三個大錯八個小錯二十四個不滿意。現在公子就要回去了,這些破衣爛衫都不要了,我也老了,跟這些也沒什麽區別。可是我不能老不要臉老年癡呆什麽的,還要有點自知之明。這兩塊璧是秦侯給的,現在給你,算是告別禮物,後會有期吧。”狐偃說著,竟然真的動了感情,人老了,容易激動,一時間,弄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別著頭把兩塊璧塞給了重耳。


    大家夥兒一看,怎麽回事?這麽多年了,吃苦受累冒風險,老狐向來都是談笑自若,怎麽如今事業要成功了,反而哭了?


    重耳一愣,怎麽舅舅說這些話?我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舅舅啊。當時重耳也挺激動,手裏拿著那兩塊璧,哽咽著說:“舅舅,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這些破衣爛衫都帶回去,今後教育兒女。我發誓,我要是今後嫌棄您老人家,對不起兄弟們,就像這兩塊璧一樣不得好死。”


    說著,重耳把兩塊璧狠狠地投進了黃河。狐偃想攔,可惜沒攔住,心裏罵:“兔崽子,那是我的,你當然不心疼了。”


    不管怎樣,破衣爛衫鍋碗瓢盆算是留住了,大家聽了重耳的誓言,心裏更加有底了。


    幹革命要跟對人。


    【重耳歸來】


    這時的晉懷公,隻能用眾叛親離來形容。


    秦軍順利渡河,河對麵,已經有些消息靈通人士在迎接重耳的歸來。


    隨後,秦軍一路推進,所過的令狐、臼衰、桑泉,都是不戰而降,主動送老母雞送臘肉給秦軍。


    到這個時候,晉懷公才知道秦國人和重耳已經打過來了。怎麽辦?出兵迎戰。


    原本,晉國國內最能打仗的是韓簡和欒枝,可是這哥倆都閉門不出。沒辦法,隻能呂省和郤芮這老哥倆親自率軍出征了。


    於是,呂省和郤芮率領晉軍進駐廬柳(今山西省臨猗縣境內),阻擊秦軍。


    戰爭就在眼前。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想打仗。或者說,所有人都不想打仗。


    秦國人不想為一個晉國人去拚命,即便秦穆公想。而晉國人更不想打仗,誰願意為了晉懷公這樣的人去死呢?


    兩軍從一月對峙到二月,秦軍這邊問題不大,晉軍那邊就開始有人逃跑。


    “出擊吧。”秦穆公召集戰前會議,決定主動出擊。


    “主公,依我看,不用打仗,直接勸降就行了。”狐偃說話了,他不希望打仗,因為這一仗下去,如果秦軍敗了,大家就還要回去吃二茬苦;如果晉軍敗了,那秦國今後還不騎在晉國頭上拉屎?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打。


    “行嗎?”秦穆公問。


    “先禮後兵啊,不行再打也來得及。”


    就這樣,公子縶和胥臣作為勸降使者,前往晉軍大營。


    呂省和郤芮正難受呢,打吧,士氣這麽低,手邊又沒有大將,基本上沒有贏的道理;撤吧,又沒法撤;這麽熬著吧,還擔心有人會不會把自己宰了去對麵請功。這個時候聽說秦國來人談判了,立馬準備好酒好茶,外帶兩張笑臉。


    “最後通牒,最後通牒,立即放下武器,否則格殺勿論。”公子縶基本上過來就是說這些話,他算是恨透了晉惠公父子和眼前這兩個人了,想客氣都客氣不起來。


    呂省和郤芮大眼瞪小眼,你這是來談判的?這不分明來威脅我們嗎?


    “兩位大夫,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也。當今天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上到下……”胥臣又把外交官那一套給拿出來了,一通忽悠,最後表達了這樣的意思:隻要放下武器,我家主公就是你家主公了,從此之後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一硬一軟,這兩個算是黃金搭檔。


    換了往日,以呂省和郤芮的智商,別說你這黃金搭檔,就是寶石搭檔來也是白扯。可是現在不一樣,現在的形勢就令人發慌,就讓人沉不住氣。


    “胥臣,你說話算數?”呂省問。


    “不算數,我來幹什麽?”胥臣反問。這是技巧,這個時候,用反問最有力。


    “那,那我們考慮考慮。”呂省說。


    “考慮行,但是為了表現你們的誠意,你們必須後撤。”公子縶依然強硬。


    “好。”郤芮說。


    第二天,晉軍後撤到郇。


    有了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


    第二步,狐偃親自出馬,代表重耳,公子縶代表秦穆公,前往晉軍大營。呂省和郤芮代表晉懷公嗎?否,現在他們代表自己。


    三方在晉軍大營歃血為盟,呂省和郤芮投降並效忠重耳,重耳不計前嫌,留任呂省和郤芮。之後,晉軍一片歡呼。


    重耳親自來到晉軍大營,從此,他就是這支軍隊的主人。


    “兩位大夫深明大義,今後必有重用。”重耳安慰呂省和郤芮。


    “感謝主公。”呂省和郤芮連忙謝恩。


    秦軍撤軍。重耳率領的晉國軍隊進入曲沃。


    與此同時,呂省和郤芮從前的主公晉懷公倉皇出逃,逃到高粱。高粱不是高粱地,而是一個地名,在今天的山西省臨汾市境內。


    【晉文公橫空出世】


    既然晉懷公都跑了,重耳當然就更不客氣,揮師入絳,欒枝、韓簡等人率領卿大夫們出城迎接。


    在晉武公的廟裏,公子重耳正式登基。


    現在,公子重耳成為過去。


    從十七歲開始流亡,十九年過去,三十六歲,重耳重回晉國。


    晉文公,一個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浮出水麵。


    前文說過,每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一旦掌握權力,首先要做的就是鏟除異己。


    晉文公也不例外。


    “舅舅,派人幹掉那個小王八蛋。”晉文公的第一道君令發出,他要殺了晉懷公,報仇隻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鏟除這個潛在的威脅。


    “主公,你說晚了。”狐偃說。


    “難道,他逃到了海外?”晉文公有些惱火。


    “你說晚了,是因為我早已經做了。來人,人頭拿上來。”狐偃笑了,他很得意,因為這件事情他早就安排了人。


    晉懷公的人頭被提了上來。


    “喂狗。”晉文公下令。現在,他要考慮下一個問題了。


    呂省和郤芮應該怎樣處理?


    按照他們過去的罪行,砍十次不算多,但是已經答應了他們維持原有待遇,說好了不秋後算賬,那麽殺他們就是不講信用了。


    “我們要講信用,要稱霸,誠信是根本。”狐偃說。


    其實,放過他們對於晉文公來說並不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他可以接受。但是,他擔心他們不會放過自己。怎麽辦?晉文公很困惑,連狐偃也很困惑。


    “我擔心他們謀反。”晉文公說。


    “我擔心他們不謀反,因為他們一天不謀反,我們就要擔心一天。”狐偃說。


    “如果他們派人謀害我呢?譬如勃鞮。”說到勃鞮,晉文公打個寒戰,他是真怕這個死太監,不知道此人現在在哪裏躲著呢,若是他來刺殺自己,那真是麻煩。現在不比從前,不能拍屁股跑國外,隻能在這裏等他。狐偃瞪瞪眼,也沒有了主張。


    在外麵流浪的時候想回來,回來之後才發現這日子更提心吊膽。


    領導不好當啊,最高領導就更難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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