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起晨露,微風和熏,清真寺內的關門弟子早早便打開了寺門,拿上掃帚打算開始一日的早課。還未走出寺門,便傳來一陣哭聲,像是嬰兒在啼哭。清真寺的弟子趕緊放下手中掃帚,循著哭聲最終在半人高的草叢之中發現了一個已經哭的奄奄一息的嬰兒。


    嬰兒尚在繈褓之中,旁邊還有幾套換洗的衣物與一個發釵,還有便是一張紅紙,上麵工工整整的寫著嬰兒的生辰八字,被發釵壓住。按此推算,嬰兒出生於三天之前,應是至今被父母遺棄。


    清真寺弟子有些惋惜,大約是父母生活清貧才將他遺棄。清真寺建於山林之中,山下便住著許多窮苦的百姓。若是生活實在苦寒,山下的百姓便會上山砍柴,或是采集草藥,勉強溫飽。每每這時,山下的百姓都會順道來清真寺跪拜,求得菩薩保佑。


    清真寺弟子將繈褓嬰兒帶回寺廟之中,跪在師傅門外問道如何安置這嬰兒。琰生長老從房間之中走出,淡淡的瞥了一眼繈褓之中睡的正香甜的嬰兒,眉頭微微一皺,隨後說道:“既是在山門之外發現,便是與我佛有緣,留在寺廟裏吧。”


    這時的琰生長老手放在後背,轉過身去自顧自的說道:“這孩子情根難卻,雖是滿麵善緣,恐怕日後難以精進,便給這孩子取名無憂吧。希望他忘卻煩惱,不再憂愁。”


    跪在地上的弟子立刻恭恭敬敬的說了一句“是。”隨後長老揮了揮手,示意弟子離去。弟子便知道師傅要開始打坐了,便抱上嬰兒離去,不再打擾師傅修行。


    幾年之後,無憂逐漸長大,倒也真是無憂。他雖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誰,但他卻有一大堆師兄師弟,整日裏一起幹活,一起誦經祈福。正因為無憂的天賦較高,很多時候琰生長老回問他很多問題,他都能一一答對如流,發表自己的見解。琰生長老覺得很是滿意,便命無憂學習更多的佛經,讓他誦讀。無憂雖然覺得有些勞累,但是能得到師傅讚賞,他便覺得十分開心。那時候的無憂覺得自己每日都過的十分充實。


    無憂十五歲之時,已是知曉許多佛經,倒背如流。有一日無憂正在做晚課之時,同門師兄弟已經歇息了,隻有他還在大殿之中徹夜苦讀。琰生長老從門外進來,無憂立刻站起了身朝著師傅跪拜,認為是師傅來考察他最近的功課。琰生長老與無憂盤腿而坐於大殿之上。此時一直閉眼的琰生長老開始問道:“無憂,今日我且問問你,你對情字的這一看法。”


    無憂有些不知所措,出家之人不近女色,這是寺廟之中從小教導的。如今師傅卻不是考察他的功課,而是問他情字如何,如此問法,他一時間自然答不上來。


    見他有些猶豫,琰生長老繼續說道:“無妨,你隨意說說即可,不必有太多顧慮。”


    師傅如此說到,無憂便也寬了心說道:“學佛當要斬斷情絲,看破紅塵,方能遁入空門。若為情字束縛,則心中有所牽絆,修行也不能專一。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還未等他說完,琰生長老便讓他打住:“你引用的皆是佛家語言,我如今問的是你自己對情字的看法,並不是聽你背誦佛經。如此,等你悟得深透再來與我談論吧。”


    琰生長老站起身來離去,無憂恭送他出去。夜半時分,入夜微涼,蕭瑟秋風席卷而來,已是入秋時節。山外少有蟋蟀鳴叫,無憂輕敲木魚,嘴裏不斷念著“阿彌陀佛。”


    第二天清晨,無憂起早開門打算掃地。不遠處出現人影,走近一看,是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帶著一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女孩,他們身後還跟著一大堆丫鬟,看樣子也是個富貴人家。


    無憂放下手中的掃帚,雙手合十,走到二人麵前恭敬的說道:“阿彌陀佛,施主可是有什麽事情?”


    為首的男子也是雙手合十,對著無憂說道:“小施主,如今我被調任到此地,舉家前往。聽聞這山上有一座清真寺,寺中菩薩很是靈驗,想要跪拜這寺中菩薩,敢問師傅可否帶路?”


    無憂帶著為首的男子進了寺廟,從大殿之上拿下九根檀香,遞給男子。男子將它置於燭火上燃燒,默默看著那縷香煙緩緩升上,心裏默念著。無憂也不打擾,退出了大殿。


    大殿之外,是男子的女兒,在大殿之外玩耍。無憂就這樣站在門口,不動聲色。穿著一身碧綠色衣服的女孩靠近過來在無憂旁邊投擲石子,無憂也不曾理會半分。最終是她先開了口:“喂,小和尚。”


    他不動聲色的回答:“貧僧法號無憂,還請小施主喚我無憂。”


    她不依不饒,直接說道:“小和尚,無憂你整日念經,不覺得無聊嗎?要不要陪我一起玩?我可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啊,孔子曾有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如今我遠道而來,你是不是該做點什麽?你可是樂意歡迎我的到來?”


    無憂耐心的等她說完,繼而說道:“自是樂意的,煩請小施主喚我法號無憂。我可以為小施主誦經祈福,若是小施主需要的話。”


    她被無憂一臉正經的模樣逗得開懷大笑,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對著無憂大聲喊道:“那我名喚柳翠翠,無憂你可記住了?”


    他輕輕答到:“記住了。”這時翠翠的父親從大殿之中走了出來,牽上翠翠的手打算帶她離去。他欲轉身離去,卻看到了翠翠回頭對他回眸一笑,對他做了個鬼臉,隨後轉頭跟著父親離去。


    ??後來很多次,翠翠都會跟著父親來到清真寺祭拜。一開始無憂還不肯與翠翠親近玩耍,直到後來翠翠總是調皮搗蛋,很多時候故意打擾他念經。漸漸的他也懶得理會翠翠,他在一旁念經,翠翠也就在一旁聽著他念經,全然不懂他到底在念什麽。


    有一次,翠翠來到寺廟的時候帶來了兩塊綠豆糕。看到守在大殿之外的無憂,十分高興。等到自己的父親進去後,翠翠把手上的一塊綠豆糕遞給了無憂。一開始無憂不想接受,但是翠翠執意要給他。他盛情難卻,便打開了那袋綠豆糕,在翠翠執意要求下吃了一小塊綠豆糕。


    ????綠豆糕入口即化,十分脆軟。眼前的翠翠小心翼翼的問道:“好吃嗎?”他看著翠翠的臉龐,久久不曾回話。翠翠有些難過,以為是無憂不喜歡吃綠豆糕,失落的說道:“我以為你會喜歡吃綠豆糕的。”


    ??看著眼前的翠翠嘟起小嘴,他第一次露出笑容,笑著說道:“這綠豆糕很好吃啊,我很喜歡吃。”


    ??翠翠的眼裏瞬間燃起了希望,她第一次看見一直以來一本正經的無憂微笑,便知他不是在說謊。以後每每她來,都會帶上一塊綠豆糕,在寂靜無人之處坐在無憂的身旁。他一邊吃下綠豆糕,翠翠一邊和他說著自己的事情。


    “小和尚,我不想學刺繡啊,那些太難了,女紅實在不好學。父親要我日日念書,可是我已經念了很多遍女德和四書五經了啊。現在父親日日都要逼我寫字,因為我的字總是寫的不好。別的女孩子都不用學讀書寫字的,可是父親卻非要讓我學呢。”她從來不叫他無憂,總是一口一個小和尚的叫他,他到也習慣了她的莽撞。


    ????他吃下一塊綠豆糕,拿起旁邊的樹枝,在地上緩緩寫出“無憂”二字。翠翠在旁邊看著他一筆一劃的寫完,看見他喜歡把憂的最後一筆輕輕往上翹,最後寫成了工整的無憂二字。


    寫完無憂二字,他對她說道:“如果不喜歡寫字,你就不知道我的法號怎麽寫,若你哪日寫的好了,就能寫出你自己的名字了。那麽…”他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我就可以知道你寫出的字是什麽樣了。”


    ??這句話是他無意所說,卻被翠翠牢牢記在了心裏。回去以後,她便閉門不見,日日在書房之中練字,央求教引姑姑多教一些東西給她。她開始學習琴棋書畫,日日都要刺繡,即使不小心紮到手指也不在乎。


    有一次偶然她問教引姑姑:“姑姑,刺繡可以繡出每個人的名字嗎?”姑姑有些驚措,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便說道:“可以啊。”


    ??她央求姑姑教她一些樣式,此時正值夏天,滿堂蓮花皆是開放。姑姑轉念想了想,便教她如何繡出蓮花,以及旁邊的蓮葉。


    ??她開始認真學習刺繡,幾個星期以後,她終於繡出了滿池蓮花,以及搖曳的綠色蓮葉。看著即將完成的作品,她在繡品的旁邊用毛筆輕輕寫下:“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池塘正中央,她在一朵蓮花上繡了一個小小的無憂二字,若不仔細觀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興致勃勃,想要過幾天就給他送過去。然而等她和父親再次來到寺廟之時,他身穿一身袈裟,再也不是從前的小沙彌了。清真寺中的琰生師傅不久之前剛剛圓寂,住持之位傳給了年輕的他。眾弟子不服,但這卻是住持圓寂前的最後一句,他們不得不從。


    “無憂之憂,眉間三尺。貧僧即將圓寂,住持之位,由無憂擔任。無憂雖是年輕,但是曆練不夠,但願從此之後認真修道,帶領眾弟子修行。”說完這句話,琰生住持便圓寂了。


    他被眾弟子推到浪尖風口,卻又不得不擔起這份責任。穿上袈裟,從此成為新一任的住持。即使不被認可,他也要繼續走下去,直到所有人認可為止,所有人都停止對他的刁難為止。可是那很漫長,也許需要他的一生來證明他可以做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來。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


    他日日在大殿之上抄寫經文,背誦那枯燥無味的佛經。


    她的到來,他眼底閃過一絲欣喜,但又很快恢複平靜。她這次沒有帶來綠豆糕,他沒有再和他她單獨說話。那朵蓮花啊,最終掩埋在蓮葉之中了。那個名字,最終永遠埋葬在那朵蓮花之下了,永遠記在心中了。


    無憂被人簇擁著即將離開,翠翠眼看手中的繡品再也送不出去。這一次她撕心裂肺的在他背後喊到:“無憂,如果可以,你永遠是我心中的蓮花。”這是她第一次喊出了無憂這個名字,再也不是小和尚,小和尚的叫他了。的確,他已經不再是小和尚了,他們都長大了,再不複當年的模樣了。可是他寧願當回原來的小和尚,做她一輩子的小和尚,跟她在坐在一起,一起品嚐那入口即化的綠豆糕,那種鬆鬆軟軟,淡淡回味的感覺。


    手中的木魚還在敲著,嘴裏還在不斷重複念著:“阿彌陀佛。”他與她漸行漸遠,在她的注視之下一路往前走著,終是沒有回頭。直到巷尾盡頭,他這才緩緩念出:??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一次,從不輕易流淚的他卻是淚流滿麵。他本就是佛前的蓮花,嚐遍情劫的苦楚,最終凋零。被一身袈裟束縛著的他,追求自己一生摯愛,卻終是無果。世間如何會有雙全之法?我不想辜負如來,更不想辜負那個對我說著‘你永遠是我心中的蓮花’的美麗女子。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我不是那普度眾生的佛,我隻願與你白頭偕老,與卿能夠再世相逢,不負如來不負卿。??


    君問歸期,君未歸期;歸期未有,君曾罔少。前世我為佛前青蓮,你為焚音。倘若來生再見,隻願三生石上挽子青絲,執子之手,共赴一世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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