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有如果,他隻能怏怏的回到宴會上了。整個宴會他都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便隻能一杯又一杯喝了下去。


    梔酒微涼,我欲苦獨悲。


    那日回府,他覺得心情著實有些不妙,看著窗外的一地的雪景,想起元彤所說:‘紅豆生南國’,不禁輕輕吟誦出溫庭筠的詩詞:


    “一尺深紅勝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


    合歡桃核終堪恨,裏許元來別有人。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隨後他又歎了口氣,走到案桌旁邊開始彈琴,彈的,便是那《長相思》。


    此物最相思。入骨相思,你不知,我知。


    大約是她的詩詞,著實讓他驚歎,女輩從不學詩,她獨獨是個例外。那幽怨的琴聲之中仿佛透露出一種無奈和感傷,他躲在樹旁聽得也有些無奈和惆悵,隻是那琴音停止後,他覺得著實可惜,便走出樹下,對著眼前正要收琴的翠衣女子說笑著說到,隻能希望能再聽一曲罷了。


    解衣欲睡,此愁無計可消除。


    因為是王爺身份,他不能日日都去到宮中,去聽一聽那琴音,更不能有朝一日對她說道:“我與你比試一番琴藝如何?”


    冬去春來,春天總算來臨,他站在庭院之中,看著新燕築巢,雙宿雙飛,一時間詩意大起,命人備好文房四寶。自己便在書房的案台旁邊,拿起毛筆在宣紙上龍飛鳳舞的寫下:


    霜降殘枝欲壓梅,幾度零落依草木。


    風擷寒雪別驚雀,燕歸築巢始知春。


    口拙無處訴心曲,多情有言難相忘。


    念卿久故相思意,梔酒微涼苦獨悲。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毛筆,將那張帶有小詩的宣紙輕輕撫平,小心翼翼的壓在了宣紙的最下麵,便轉身離去。


    桃花樹下,一人落寞背影無雙。空留我一人,苦獨悲。


    他原本想著自己以後大約隻能按照皇家規矩,在朝中大臣的愛女之中選擇一名作為自己以後的妻子。隻是,在此之前,她的家中卻發生了變故。


    皇帝多疑,他雖勸過皇帝不必多心,但皇帝早已心存疑慮,便是派人暗中前去監視前線的元慶。但朝中大臣大部分皆是與大理寺卿柳岩勾結,此時前線戰事緊張,兵員不足,元慶即刻寫下諫書加密讓人送去朝中。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送去的諫書在朝中早已被柳岩替換。


    送到皇帝麵前的,並不是原來元慶所寫的諫書,而是柳岩命令門客模仿字跡,所寫下的勾結邊塞胡人,屯積兵力,準備來日推翻朝廷,一朝為王。


    皇帝自然動怒,如此謀反之心顯而易見,便下令即刻命人捉拿邊塞元慶,押解回朝。


    元彤聽到這個消息,並不相信父親會如此,元家世代忠心耿耿,父親定是遭人陷害,這才惹得皇帝動怒。如此,她便要和皇帝說明白,父親是被冤枉的。


    可是皇帝不肯見她,她日日在養心殿門口長跪不起,門口的太監不斷的驅逐她,她也不肯離去。一連幾日,皇帝絲毫沒有要聽她辯解的意思。


    又是一日,她已近油盡燈枯,天上一道轟雷響起,即刻便下起了傾盆大雨,她跪在雨中,無人同情,無人憐惜。


    身上的雨滴順著往下流,一隻溫暖的手掌撫在她的肩膀上。天空的雨滴沒有淋到她的身上。


    她抬頭一看,是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給她打傘。


    他對她說:“別怕,皇兄命我前來商討你父親的事情,我定然會傾盡全力前來幫你,必不叫你父親蒙了冤屈。”


    她感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手死死抓住他寬長的衣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求…求求你…,幫幫我父親。”


    他蹲下來,看著眼前衣衫盡濕的女子說道:“你先回去躲雨吧,莫要你父親冤屈被洗刷,你卻病倒了。”


    她搖搖頭:“我會一直跪在這裏,直到皇上肯見我為止。”她的眼神一塵不染,卻是那樣堅定。


    他沒轍,便是把手中的油紙傘遞給她:“那你撐著傘吧,莫要得了風寒。”


    她繼續搖頭,他把油紙傘放在了地上,轉身進入風雨之中。那把油紙傘被風吹得往旁邊傾斜了一小段距離,即刻就要被風吹走,她立刻伸手拿住傘柄,眼前之人已經進入養心殿了。


    她默默流淚,哽咽著說道:“謝謝…你。”


    後來元家真相大白,柳岩因仿造筆記,從而誣賴清白大臣,勾結黨羽,妄圖謀反,因此下獄,準備秋後處斬。其家眷者則株連九族。柳氏一族被迫處斬,柳茗也在冷宮之中上吊自殺。


    翠英殿,又隻剩下她一人罷了。隻不過後來她的眼中,時常出現那個身影。


    他在遠處衝她微微一笑,她第一次擠出笑容,對他微笑。從前她是從不會搭理他的。


    後來他命人在她生日的時候,送來了一串紅豆手鏈,而與紅豆手鏈一起的,是他曾經寫下的那首小詩,最後附上了那句話:“此物最相思。”


    深宮之中,皇帝不會對她有真正的情意,有時候看著他一張又一張的詩詞,她開始動筆,回應他的詩詞。


    他在信中問她:“你會不會彈奏《長相思》?”


    她回信:“我會。”思念化作琴音,在兩個地方彈奏,訴說著一段相思之情。


    長相思(其一)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長相思(其二)


    日色欲盡花含煙,


    月明如素愁不眠。


    趙瑟初停鳳凰柱,


    蜀琴欲奏鴛鴦弦。


    此曲有意無人傳,


    願隨春風寄燕然。


    憶君迢迢隔青天。


    昔時橫波目,


    今作流淚泉。


    不信妾腸斷,


    歸來看取明鏡前。


    長相思(其三)


    美人在時花滿堂,


    美人去後花餘床。


    床中繡被卷不寢,


    至今三載聞餘香。


    香亦竟不滅,


    人亦竟不來。


    相思黃葉落,


    白露濕青苔。


    那時候的那段時光,大約是她生命之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隻是這種美好還未來得及多久,便被人打破了。


    自從柳岩的事情過後,皇帝對朝中大臣皆起了疑心,便開始對朝中大臣的試探,一開始隻是懷疑有權利的朝中臣子,直到後來開始懷疑手足,甚至於與他十分親近的南翼王。


    後來情況越來越危急,她有些擔心他的情況,過幾日便與他通過書信聯絡,他總是回她:“不用擔心,我很好。”


    可是最後他便不好了,皇帝派人搜至他的府邸,他一身淡然,並不擔心。他沒有涉及任何兵權亦或是勾結黨羽,又何須擔心?


    隻不過,這一次的他失策了。他給元彤寫的每一首小詩都被搜出,每首小詩下麵,都有一句“此物最相思。”


    皇帝大怒,南翼王雖然沒有謀反之心,可是如今卻是惦念宮中嬪妃,他又如何能夠容忍?


    傳話的太監來到翠英殿,元彤正在縫補衣裳,門外的太監便直接闖了進來,她覺得這些太監太過無禮,便大聲喊了一句:“放肆!本宮的宮殿,豈是你們數說闖就能闖的。”


    為首的太監冷笑:“皇上有旨,讓元貴人去養心殿一趟,元貴人,請吧。不要為難我們這些做奴才的。”


    元彤放下手中的針線,心裏有些不妙,但還是跟著太監們去了養心殿。


    皇帝正站在大殿之上,背對著她站著,沒有言語。而在他背後跪著的,正是南翼王。她心裏大感不妙,仍舊強忍住走了過去。


    她走過去跪在地上,想要請安,皇上轉過身來卻開始發話:“朕把你心心念念的人帶到你麵前了,你可是還有什麽話可說。南翼,這些年你瞞了朕多久,你與她,究竟私下來往過多少次!”


    南翼王磕頭:“一次也沒有,這與元貴人無關,從第一次她能對答如流,能夠迅速說出古詩詞開始,皇弟便暗自傾心於她,如今已有三年之久,隻能日日寫詩解悶罷了。所有責任皇弟願意一並承擔。”


    皇帝捏住元彤的下巴:“你說,你跟他什麽關係。你若是有半分敢欺騙朕,朕定然將你們兩個碎屍萬段也在所不辭。”


    深宮之中的寂寞,是玉露的不離不棄和南翼的雪中送炭給她冰冷的世界送來溫暖,如今皇上已經懷疑到南翼頭上,她與他,終是不可能了。


    旁邊的南翼王已經開始慌張:“皇兄,皇弟與元貴人從未有過瓜葛…”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你閉嘴。若沒有,這本就是不該想的!”


    她最後說到:“皇上,我與他,從未有過私情,自從選秀那日皇上口中所說‘花浮酒影彤霞爛,日照衫光瑞色鮮。’之時,我才得以進宮。如今皇上生疑,卻是要懷疑自己的手足兄弟頭上嗎?”


    皇帝陷入沉思,她手挽青絲,最終扯下一縷,雙手捧上。淚流滿麵,對著站在她眼前的皇上,最終哽咽著緩緩念出: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


    歲歲…長相見。


    吾皇萬歲,但我隻願郎君千歲,若是心有靈犀,君必知我意。


    南翼王微微顫動,終是沒有抬頭:“皇兄,皇弟願意接受任何懲罰。隻願皇兄與元貴人之間莫要因為皇弟生出嫌隙。”


    皇上最終還是饒過了他一命,但戴罪立功,打發他到極北苦寒之地鎮守邊疆之地。皇上此舉,便是打算要讓他老死在那邊關,永不回朝了。


    後來她將那串紅豆手鏈日日帶在身上,從不離身。很多時候皇上來到她的寢殿,她便是開始彈奏《長相思》。她彈的越發入神,琴藝也越來越高。


    後來皇上聽厭了,見她也著實不如其他秀女一般會挑逗玩笑,便也很少來到她的寢殿了。這個宮殿又獨剩她一人了。


    內務府的奴才們是冠會見風使舵的,衣食份例也是不斷克扣。不過此番失寵,她已經不打算再得寵了。宮中很快又迎來了一批新的秀女,整日裏爭風吃醋,暗下爭寵。


    又是一日坐在禦花園中,附近的常貴人和欣貴人又因為一點瑣事開始爭吵。她覺得有些無趣,站起身來對著旁邊的宮女說道;“玉露,扶我回宮睡會吧。”


    她一個失寵的秀女,著實沒必要摻和。


    玉露立刻上前攙扶,扶著她走到了寢殿。可是那夢中,又是當年情景,故人模樣。


    一滴眼淚從眼角落下,卻仍是身處夢中。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彼時回眸一笑,梅下瑤琴,竟又是一場別離之苦。若是逢君早些時候,大約便不會有如此相思之痛了。若無緣,願化相思,長守身側,隻願同郎君,夢中,歲歲…長相見了。


    此生長思,此生長念,此生長憶,此生,亦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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