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景公十七年(前583年),晉景公生了個病,頭疼腦熱之類。於是占了個卜,占卜的結果呢?說是有冤鬼作祟。


    “太仆,您說說,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就招了鬼了呢?”晉景公一聽自己這病是鬼鬧的,當時就怕了,趕緊派人把韓厥給找來了。所有人中,他最賞識的就是韓厥。


    “這個,一定是有鬼,一定是有鬼。我想想看,是個什麽冤鬼。”韓厥說完,閉上眼睛,盡量不讓自己笑出來。


    世上本無鬼,心中才有鬼。確實有鬼,但是,這個鬼不在晉景公的身上,而在韓厥的心裏。裝神弄鬼,有的時候需要裝神弄鬼。身為太仆,韓厥平常在宮中行走,與占卜師相當投契。


    【韓厥說鬼】


    韓厥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神還有些迷離,似乎剛剛與冤鬼會談過。


    “主公,世上冤鬼可不少。但是,冤有頭,債有主,能找到主公這裏來的,隻怕不是尋常的冤鬼了。”韓厥故弄玄虛,盯著晉景公的眼睛說。


    “這,這,是很厲害的冤鬼?”晉景公本來就發虛,被韓厥這麽一說,更加害怕。


    “嗯,我估計是卿一級的吧。”韓厥開始引導。


    “啊,鬼也分公卿什麽的?”


    “那不是,這冤鬼活著的時候應該是卿一級的,冤死之後,也隻能找主公您來投訴了。”繼續引導。


    “那,那,那就是冤死在我手上的卿?”


    “主公,咱們算算。您登基之後,也就是先家和趙家被滅了。先家不說了,先縠那是罪有應得,殺一百次也不算多。可是,人家趙家真是挺冤啊。從趙衰到趙盾,都是兢兢業業為國家效勞的。就算趙同、趙括跋扈一點,可是人家也沒謀反啊。再說了,就算趙同、趙括該死,人家趙朔是個老實人,憑什麽把人家也給滅了呢?”終於,正題被展開了。


    “這,這麽說,是趙朔的冤魂?”


    “我不敢肯定,不過,應該八九不離十。”


    “那,那怎麽辦?立即平反昭雪?”


    “至少吧。估計僅僅平反昭雪還不夠,趙朔肯定還要纏著你。”韓厥很肯定地說,似乎他跟趙朔還有聯係。


    “那,那,他要有兒子,我立即讓他兒子接他的班,原來的封地也都還給他。問題是,他兒子被屠岸賈給殺了呀。”


    韓厥笑了。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按照他的設想在推進。韓厥向前探了探身子,低聲說:“主公,實不相瞞,當年屠岸賈殺的那個是假的,趙朔的兒子趙武還活著。”


    “啊!”晉景公驚喜交加,吃驚的是趙武還活著,欣喜的是這下可以給趙朔這個冤鬼一個交代了。


    “主公,怎樣?”韓厥低聲問。


    “把趙武找來,我立即給趙家平反昭雪,返還封地,賜予爵位。”晉景公回答,他現在真的很高興,所以又加了一句:“說起來,趙武還是我表弟呢,可惜我姑姑死得早,否則看到今天,她一定很高興。”


    “好,我去把趙武找來。不過,當初滅趙家是各家都出兵了,如今要給趙家平反,還不能急,隻能如此這般……”韓厥把自己精心設計的計劃說了一遍,晉景公頻頻點頭,大喜過望。


    “好,就這麽辦。”


    別說,心病除去,晉景公當時就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


    趙武真的沒有死嗎?


    如果趙武沒有死,當初被屠岸賈殺死的那個嬰兒是誰?


    【趙氏孤兒】


    回到晉景公四年。


    韓厥從趙朔那裏回來,他在想一個問題:怎樣完成趙朔的重托,為趙家保住這個根。


    作為太仆,韓厥有辦法到宮裏去把莊姬生下的孩子弄出來。當然,如果生出來的不是趙武而是趙文,那就什麽都免了,屠岸賈也不會追究了。問題是,弄出來之後怎麽辦?如果留在自己家中,那不要說屠岸賈不幹,就是其他的卿大夫也不會幹,不等請示晉景公,大家就會來攻打韓家,那時不僅保不住趙武,恐怕韓家也要被滅了。


    想來想去,韓厥都想不到好辦法。直到趙家已經被滅,他這辦法還沒有想出來。


    怎麽辦?眼看趙莊姬就要生了,還沒有辦法。


    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就在韓厥一籌莫展的時候,來了兩個人。什麽人?兩個老相識。


    韓厥是趙衰養大的,後來盡管自立門戶,還是常常回到趙家拜會趙盾,所以認識趙盾的門客。來的兩個人都是趙盾的門客,一個是程嬰,另一個是公孫杵白。單看這兩個名字,就知道是破落公族,因為程姓也是唐叔虞的後代。


    什麽是門客?就是私人保鏢或者私人顧問之類。


    趙盾對他們不錯,趙朔對他們也不錯。所以盡管後來離開了趙家,兩人對趙家還是感恩戴德。


    聽說趙家被滅,趙朔的老婆在宮中待產,而屠岸賈隨時要殺掉生下來的孩子。兩人一商量,決定要想辦法保住趙家的骨血。


    於是,他們來找韓厥,他們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肯幫趙家的話,這個人一定是韓厥。


    “這樣,孩子我想辦法從宮裏帶出來,然後交給你們,後麵的事情,就拜托你們了。”有了程嬰和公孫杵臼,韓厥有了辦法。


    從那之後,韓厥整天在宮裏轉悠。


    莊姬生下趙武之後,宮女第一時間把趙武交給了韓厥,韓厥隨即帶出宮去,交給了程嬰和公孫杵臼。


    程嬰的家在山裏,於是兩人把趙武帶去了程嬰的家。


    可是,風聲越來越緊,屠岸賈的搜索也越來越緊。程嬰和公孫杵臼知道,這樣躲是躲不住的,即便不搜到,也會被人舉報,所以,必須另想辦法。


    “我問你,死和養育孤兒,哪一個更難一些?”公孫杵臼問程嬰。


    “死要容易得多啊。”


    “那好,把容易的事情留給我,你來撫養孩子。”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去找一個嬰兒來冒充趙武,然後你去告發我,屠岸賈必然把我和嬰兒殺掉,之後他就不會再追捕了。我死了,趙武就交給你撫養成人了。”按照公孫杵臼的主意,兩人從附近偷了一個男嬰(男嬰的父母豈不是冤枉死了?),然後程嬰去告密,屠岸賈來殺掉公孫杵臼和假趙武,而程嬰在埋葬了公孫杵曰和假趙武之後,帶著趙武躲進了深山。


    而這一切,瞞過了任何人,就連韓厥也不知道。


    直到不久前,程嬰偷偷來找韓厥,告訴他趙武還活著,已經十四歲了。


    “好,你把趙武帶來。”韓厥說。不過,他有些將信將疑,誰知道這個趙武是真是假?說不定是程嬰拿個山寨版的來冒充的呢。


    程嬰第二天帶著趙武來到了韓厥家中,韓厥第一眼看見趙武,就知道這個趙武是如假包換的正版趙武。


    “哇噻,小夥子帥呆了,跟你爹一個模子套出來的啊。”韓厥幾乎是驚叫出來。趙武雖然歲數還小,但是那股帥勁已經顯露無遺。當年,他爹就號稱晉國第一美男子。


    趙武笑笑,沒有說話。旁邊的程嬰接了一句話。


    “嘿嘿,韓元帥,我覺得他更像他叔祖趙嬰齊啊。”程嬰說了句大實話。


    “啊,對,不過,也像他爹。”韓厥笑了,看了程嬰一眼,心說你知道個屁,他爹就是趙嬰齊。


    不管怎樣,韓厥確定了這個趙武是真趙武,他決定要幫他。而一個有利的條件是,屠岸賈已經死了。


    恰好晉景公生病,韓厥就串通了占卜師,說是冤鬼作祟,韓厥好趁機把趙家的事情給翻來。


    【平反昭雪】


    晉景公緊急召開八卿會議,地點在後宮。


    從時間和地點來看,這是最高級別的秘密會議。


    八卿到齊。


    “各位愛卿,我叫一個人出來給大家看看,看大家認不認識。”晉景公並沒有告訴大家會議的主題,直接搞了一個蒙太奇的東西出來。


    燈光調暗,一個少年從暗處款款走來,站住,燈光逐漸變亮,麵部特寫。


    一個英俊少年就這樣站在了眾人的麵前。有多麽英俊?英俊得沒法說。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是因為這個孩子英俊,而是因為這個孩子太像一個人。


    “難道?”所有人都在想,所有人都立即想明白了。


    趙武,這就是傳說中的趙武。看來,趙家並沒有被滅絕。


    韓厥站了起來,環視大家之後,他說話了:“各位,當年,趙家被冤枉滅門,趙朔冤魂不散,糾纏到主公身上,導致主公患病。所幸天佑好人,趙朔的兒子趙武僥幸存活。因此,主公決定為趙家平反昭雪。各位有什麽意見?”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當初,滅趙家是大家的共同心願,也是大家聯手出兵的。如今要為趙家平反昭雪,那就等於是說當初大家都犯了罪。如果這個會議不是在這裏開,而是在中軍元帥府開,所有人都會投票反對為趙家平反。可是,現在是在宮裏,每個人的性命都在晉景公和韓厥的手中,沒有人會傻到要站起來反對的地步。


    沉默到最後,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了欒書的臉上,畢竟他是中軍主帥。


    “唉。”欒書歎了一口氣,然後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其實,我早就想給趙家平反昭雪了。當初我們大家都是被屠岸賈蒙蔽裹挾的,就連主公也被他蒙蔽了。如今主公撥亂反正,還曆史以真相,我雙手讚成啊。”


    薑還是老的辣,欒書的一番話,首先把自己撇清,然後表示當初晉景公也有責任,最後表態擁護最高領導人的英明決策。


    欒書的發言算是開拓了一條道路,大家就都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了。於是,所有人都把責任推到了屠岸賈的身上。弄到最後,倒好像大家都是受害者,隻有屠岸賈是個壞人。


    順理成章,最後達成以下一致:


    第一,趙家平反昭雪,恢複名譽;


    第二,趙家的封邑還給趙家;


    第三,待趙武成人之後,繼承趙朔的卿位;


    第四,屠岸家族驅逐出境。


    趙家就這樣複興了,趙武和程嬰住進了原來趙家的老宅,拿回了趙家的田地。


    程嬰現在既是趙武的義父,也是他的管家。韓厥一麵派人來趙家幫忙,一麵四處打點,為趙武今後的出山打下人脈基礎。


    後來到趙武二十歲成人之後,程嬰到各家卿大夫府上拜會一遍,感謝他們對趙家的關照。做完這些,程嬰對趙武說:“當初為了趙家,我和公孫杵臼分工合作。如今,你也長大了,不需要我了,我也該去見公孫杵臼了。”


    趙武一聽,這什麽意思?這是要去死啊!


    “義父啊,你不能這樣啊。給我時間讓報答您老人家吧,您怎麽忍心棄我而去呢?”趙武跪在地上,淚流滿麵。


    “不,我不能對不起公孫杵臼。”程嬰決心已定。


    當日,程嬰自殺身亡。


    趙武傷心欲絕,按照父親去世的規矩,為程嬰服喪三年。程嬰的靈位進了趙家祖祠,趙家世世代代把他作為祖先祭祀。《史記》記載:“趙武服齊衰三年,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絕。”


    這是後話。


    以上關於趙家的故事後來被編成戲劇,就是著名的《趙氏孤兒》。


    關於趙氏孤兒的記載,是一樁曆史懸案。


    按《左傳》和《史記·晉世家》,趙家是在晉景公十七年被滅,隨即平反,趙武因躲在宮中而幸免於難。


    而按《史記·趙世家》,趙家滅門在晉景公三年,平反在晉景公十七年,中間十四年是程嬰將趙武養大。


    也就是說,趙氏孤兒的故事記載於《史記·趙世家》,而這段故事與《左傳》和《史記·晉世家》相矛盾。進一步說,趙氏孤兒這一段,司馬遷本身的記載就自相矛盾。


    於是我們有兩個問題:第一,究竟哪一個記載是真實的?第二,以司馬遷的認真態度,應該是明知自己在這段曆史上的自相矛盾的,他為什麽要故意做這樣自相矛盾的記載?


    很顯然,司馬遷關於趙氏孤兒的記載取材於趙國史料或者趙家後代的傳說,程嬰此人必然是存在的,而且必然有大恩於趙家。但是,《左傳》的曆史可信度是最高的,如果趙氏孤兒這段曆史成立,《左傳》上就有多處要重寫。


    司馬遷當然明白《左傳》的權威性,那麽,他為什麽還要堅持記載趙氏孤兒的故事呢?答案隻能有一個:司馬遷不忍心讓這樣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中。


    所有趙姓後人都應該感謝程嬰,感謝韓厥,也感謝司馬遷。


    如果不把趙氏孤兒這樣的淒美故事講述給大家,那豈不是辜負了太史公的一番美意?


    【夾縫中的生存者】


    晉國國內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國際形勢的最新發展。


    楚莊王在莊王二十年(前594年)從宋國撤軍之後,一直到莊王二十三年(前591年)薨為止,三年之間沒有動用武力,實踐了他“止戈為武”的和平理想。莊王的兒子熊審繼位為楚共王,於是,世界和平結束了。


    從楚共王二年晉國討伐齊國,到楚共王八年晉國為趙家平反昭雪,七年時間裏,楚國和晉國在中原展開拉鋸戰。這種拉鋸戰的特點有兩個:第一,晉楚之間盡量避免直接衝突;第二,代理人戰爭。


    超級大國之間的對抗,難道不都是這樣的嗎?


    短短七年時間裏,楚國入侵中原國家四次,召開盟會一次;晉國入侵中原國家七次,召開盟會三次。其中,晉國出兵喜歡以聯合國的名義,率領扈從國家共同討伐,而楚國喜歡單獨行動。兩國軍隊之間都在避免直接對抗。晉國曾經有一次入侵到楚國境內,但是在抓獲戰俘申驪之後迅速撤軍。


    在晉國和楚國的對抗中,需要重點說到另外的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就是鄭國。


    鄭國,南麵是楚國,北麵是晉國。


    鄭國常年處於戰爭狀態,不是晉國人來,就是楚國人來,以至於鄭國人民已經見怪不怪。這七年時間,晉國討伐一次,楚國討伐兩次。


    其實,鄭國是一個善戰的國家,隻是他們的敵人太強大了。想想看,兩個超級大國輪流來找你練,你能應付得了嗎?


    魯成公三年,晉國率領聯合國軍隊討伐鄭國,因為鄭國是楚國的盟友。鄭國毫不示弱,用伏兵之計擊敗了聯合國軍,隨後把俘虜獻給楚王。大概是認為自己的功勞夠大,鄭國決定進攻許國。為什麽要進攻許國?因為許國仗著自己也是楚國的保護國,竟然不尿鄭國這壺。鄭國很惱火,決定教訓許國。


    鄭國軍隊進攻許國,許國急忙向楚國求救,楚國左右為難,給發了個“我們希望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的呼籲,基本上跟放屁沒什麽區別。許國一看,楚國這個大哥靠不住了,玩外交辭令了,那就向晉國求救吧。晉國正想來呢,欒書親自領軍,一舉奪走了鄭國的範、祭兩地,弄得鄭國又緊張了,趕緊向楚國求救。楚國於是發兵,晉國主動撤退了。


    楚老大既然來了,幹脆就主持個公道吧。於是把鄭國國君和許國國君找到一起來辯論,辯論半天,楚軍主將子反也弄不清楚誰對誰錯。“都別說了,你們去楚國,到大王麵前辯論去。”子反最後這麽決定。


    魯成公五年,鄭國國君和許國國君前往楚國進行大辯論,結果,許國國君口才了得,說得鄭國國君鄭悼公張口結舌。最後楚共王宣布:“此次辯論大賽許國獲勝,鄭國國君立即回國,歸還所侵占的許國土地,鄭國的皇戌和子國留下來做人質,庭審結束。”


    鄭悼公鬱悶得要死,回國之後立即派公子偃去了晉國,宣布退出南聯盟,加入聯合國。為此,晉國特地召開了一次聯合國大會,隆重歡迎鄭國回到聯合國大家庭。


    魯成公六年,楚國人討伐鄭國,這一次,晉國人及時出兵相救,楚國人主動撤軍了。


    魯成公七年,子重率領楚軍再次討伐鄭國,這一次,鄭國也沒客氣,利用楚軍的輕敵擊敗了楚國,活捉了鄖公鍾儀,然後,把鍾儀送到了晉國。


    盡管在夾縫中艱難求生,有的時候不得不委曲求全,鄭國人還是能夠先後擊敗晉國人和楚國人,頗為令人敬佩。


    在大國之間生存,既要足夠靈活,還要在適當的時候強硬。既不要雞蛋碰石頭,也要避免被認為是隨時準備被捏的軟柿子。


    容易嗎?誰都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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