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九日。


    楚國和晉國進行了最後的戰鬥準備。


    楚軍的盟軍鄭國軍隊抵達,而晉軍盟軍齊軍、宋軍、衛軍和魯軍都還沒有抵達。為什麽鄭軍到了而晉軍的盟軍都沒有到?因為路程太遠?不,因為大家都學精了。誰願意跟楚國打仗?誰也不願意。可是又不能得罪晉國。所以,大家都在玩蘑菇戰術,每天都在前進,但是就是到不了。


    “殺千刀的,你們就磨蹭吧,就忽悠我們吧。”欒書當然看出來諸侯們的小把戲,可是他也沒辦法,晉國忽悠別人慣了,被別人忽悠也不算冤。


    晉軍中有人是經曆過邲之戰的,有的人想起來害怕,有的人想起來窩火,有的人想起來慚愧。怎麽還有慚愧的?還真有,譬如魏錡。


    邲之戰中魏錡是犯了錯誤的,害死了不少兄弟。這麽多年以來,他都受著良心的折磨。所以,他很慚愧。另一方麵,盡管還沒有混到卿的位置,魏錡通過韓厥的奮鬥史,還是看到了希望。基於以上兩個原因,他暗自發誓要在這一次戰鬥中立功,掙到升官的本錢。


    當天晚上魏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射中了月亮,可是自己卻掉坑裏了,於是趕緊找人來圓夢。


    “姬姓為太陽,異姓為月亮。你這夢,一定是可以射中楚王。掉進了泥坑,說明你難免一死。”圓夢的兄弟這樣分析。


    晉國人在做夢,楚國人呢?


    【中國第一神箭手】


    楚國人在進行戰前大比武。


    楚國有兩個著名的神箭手,一個是潘黨,一個是養由基。一向以來,兩個人就互不服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一幫弟兄們起個哄,哥倆就找地方比試箭法去了。


    來到一片空地,兩個神射手準備好了弓箭。


    “百步以外安放靶子,看誰能射中,怎樣?”潘黨先劃了個道出來。


    “好。”養由基沒意見。


    於是,有人去百步之外放了靶子。


    潘黨先射,連環三箭過去,都射在靶子上。形象點說,都在六環以上。


    潘黨笑了,現在要看養由基的了。


    “靶子目標太大了,看見沒有,百步之外正好有柳樹,哪個兄弟過去,在樹葉上做上記號,我要射樹葉。”養由基自己給自己提高了標準,大家一聽,都有些不敢相信。


    射柳樹葉的難度比射靶子高了許多,一來目標小,基本上就是十環的標準;二來,微風輕吹,樹葉隨風擺動,還要考慮提前量。


    有人去找了三片樹葉,做好了標記。


    養由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搭箭,拉弓,射箭。


    第一支箭,準準地射在做了標記的柳葉上。


    “哇。”驚叫聲。


    第二支箭,又是準準地射在做了標記的柳葉上。


    “啊。”大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三支箭,還是準準地射在做了標記的柳葉上。


    “嘩。”一片歡呼聲。


    “百步穿楊”這個成語,就來自這裏。


    第一個項目,養由基勝出。


    第二個項目,力量。


    還是一百步以外,潘黨讓人把七層甲捆在一起,吊在樹上,一箭出去,射穿七層甲,那支箭就嵌在甲裏,隻留下一個屁股在外麵。


    潘黨又笑了。


    養由基也搭上了箭,拉弓,放箭。箭離弦的時候,潘黨的臉色就變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這支箭離弦的聲音就已經告訴了潘黨,養由基的力量也比自己大。


    那支箭穩穩地紮進了七層甲,然後穿過甲,落到了地上。


    “佩服佩服,養將軍神力,竟然穿過了七層甲。”潘黨服了,他一點也不嫉妒,他是真服了。


    “潘將軍看錯了,是你的箭穿過了七層甲。”養由基說。


    “怎麽會?”潘黨有點不高興了,這不是假謙虛嗎?這不是在諷刺我嗎?


    有人把那七層甲拿了過來,潘黨接過了甲,這時候,他的臉色又變了。


    原來,甲上的箭不是潘黨的,而是養由基的。那麽潘黨的箭呢?被養由基的箭生生頂了出去。


    養由基的箭法,又準又狠。


    養由基和潘黨比試箭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楚軍大營,楚共王也聽說了,於是也來看看熱鬧。


    “大王,你看,我們在百步之外能射穿七層甲,有我們這樣的神射手,還怕晉國人嗎?”養由基和潘黨正在興奮頭上,拿著那七層甲去給楚共王看,以為能夠受到好評。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楚共王並沒有高興,他發火了。


    “你們真不要臉,知不知道驕兵必敗?知不知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知不知道山外有山?以為就你們會射箭?你們賣弄箭法吧,明天一定就死在這上麵。”楚共王說了一通很有哲理的話,最後一生氣,把兩個人的箭都給沒收了。


    真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這一通罵,罵得養由基和潘黨兩個灰頭土臉,就連看熱鬧的也覺得很沒趣,一哄而散了。


    共王說的有道理嗎?當然有道理。可是,這個道理在這裏並不適合。如果因為容易被敵人射死就不敢射箭的話,學射箭幹什麽?換句話說,射箭的被敵人射死,那就是死得其所,是最正確的死法,有什麽好指責的?


    在這一點上,楚共王和士燮一樣,他們都很高明,都很懂得道理,可是,道理用錯了地方。而道理用錯了地方的後果將是很嚴重的。


    順便再說說養由基。


    養由基是文字記載的中國曆史第一號神射手,第二號才是李廣。


    關於養由基還有一個故事,在楚國的荊山有一隻老猿,身手十分敏捷,楚國人打獵的時候用箭射它,老猿根本不當回事,閃轉騰挪,用手接箭,用尾巴撥箭,等等,那簡直是把人不當人看,而是當猴耍。


    人被老猿羞辱得受不了了,於是請養由基出馬。老養來到荊山,找到了老猿,然後搭弓上箭。再看老猿,老猿哭了。被射了這麽多年了,它也是行家了,一看養由基的弓箭和動作,它知道自己這回算是栽了。


    果然,養由基一箭出去,快如閃電,力大無窮,老猿直接就被幹下來了。


    【鬥法】


    叛徒,是很可怕的。


    高級叛徒,更加可怕。


    充滿仇恨的高級叛徒,那就是無比可怕了。


    兩軍陣營各配置了一個叛徒,一個高級叛徒,一個充滿仇恨的高級叛徒。


    苗賁皇,鬥越椒的兒子,現在官為晉國上大夫,與楚國有殺父滅族之仇。


    伯州犁,伯宗之子,現在擔任楚國太宰,與晉國有殺父滅族之仇。


    這一次,兩個叛徒都來到了前線,並且,都在各自國君的身邊出謀劃策。五月二十九日晚,楚軍召開前敵會議。


    “各位,現在兩軍對峙,我們什麽時候打?怎麽打?”楚共王提出問題。在場的有不到十名高級將領。


    “我看,再等一等,比比耐心再說。”子反的意見是這樣的,內心裏,他有些不想打。


    “等什麽等?我等不及了。”子重反對,基本上,隻要是子反支持的,他都反對。


    共王各看了他們一眼,他知道這是兩個缺心眼的人,問他們沒什麽用。


    “太宰,你的看法呢?”共王問伯州犁。他覺得伯州犁真是個人才。


    “大王,現在鄭國軍隊已經到了,而晉國的盟軍還在路上,我們應該趁他們還沒有到來之前進行決戰。”伯州犁建議速戰,他的理由很充分。


    共王想了想,晉國的四路盟軍盡管戰鬥力一般,但是人數確實很多,人多膽壯啊。所以,伯州犁的看法是正確的。


    “好,我決定明天決戰。太宰,你對晉國軍隊非常熟悉,你認為我們應當怎樣布置?”共王又問。


    “大王,晉軍作戰,紀律性強,協同作戰能力比我們高。如果兩軍陣地戰,晉軍實力在楚軍之上。不過論單打獨鬥、混戰,楚軍強於晉軍。所以,我建議我們明晨早起,迫近晉軍大營列陣,這樣,他們列陣缺乏空間,陣形不整,協同作戰力將會大打折扣。”伯州犁的分析一五一十,說服力極強。


    “噢,原來這樣。”子重、子反頻頻點頭,打了一輩子仗,今天總算開了點竅。


    五月三十日淩晨,楚軍起了個大早,那天還沒有月亮,兄弟們黑燈瞎火吃了早飯,天微微亮就出發,到了晉軍大營前列陣。


    楚國人列好陣了,晉國人才剛開始吃早餐。


    晉軍大營,前敵擴大會議。


    對麵楚軍陣地,楚共王站在巢車上觀察晉軍,身邊就是伯州犁。什麽是巢車?就是類似鳥巢的車,特點是高而且有屏蔽,就是用來觀察敵軍的。


    在這裏,楚共王和伯州犁進行了一段曆史上十分著名的對話,伯州犁就像一個專業的解說員來講解對麵大營中的每一個行動,而楚共王依然像記者一樣提問題,不過這次不是小報,是大報,因為問題很專業。


    “晉軍營中車馬往來,在做什麽?”楚共王問。


    “召集軍官。”


    “都到了中軍大帳,幹什麽?”


    “開前敵會議。”


    ……


    伴隨著伯州犁的精彩解說,我們還是把鏡頭轉移到晉軍大營,看看晉國人的作戰程序吧。


    楚國人已經逼到了眼前,對於晉國人來說,第一個要討論的問題就是出戰還是穩守。


    “楚國人軍心浮躁,我們隻需要固守三天,他們就會撤退,到時候我們的盟軍也到了,我們正好包圍他們,必然獲得完勝。”主帥欒書首先定了調,說句公平話,欒書的戰略萬無一失,確實是個好辦法。


    按理說,主帥定了調,而且是個好調,別人通常就不說話了。可是,三郤並不買賬。


    “不好,我們應該立即出擊。楚國人有六大缺陷,第一,兩大主將子重和子反嚴重不和;第二,楚王的親兵還是莊王時候的人馬,都是老弱;第三,鄭國軍隊的陣形很不齊整;第四,楚軍幾乎就沒有陣形;第五,月末作戰,他們卻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出動;第六,楚軍非常喧囂,各自為戰,而大家都在向後麵看,顯然是找逃跑的路線。他們有這六大缺陷,我們難道不能戰勝他們嗎?”郤至說話了,一點不給欒書麵子。


    雖然大家都有點討厭三郤,但郤至這番話是說得有道理的,大家忍不住點頭。


    “說得有理,欒元帥,跟楚國人決戰吧。”晉厲公決定聽從郤至的建議。


    欒書很不願意這個時候跟楚國人決戰,他覺得沒有把握。可是晉厲公都發話了,就這麽頂回去是不合適的。不過,欒書有理由。


    “主公,就算郤至說得有理,可是楚軍太逼近我們的大營,我們根本沒有列陣的餘地了。”欒書說。這倒是個現實的問題。


    大家都沒話說了。


    “這一定是伯州犁出的主意。”荀偃忍不住說了出來。他和伯州犁是朋友,知道伯州犁的才能。


    就在大家都傻眼的時候,有一個人想到了辦法。誰?士匄(音蓋)。


    士匄是下軍大夫,級別不高,因此站得靠後,這個時候走上前來。


    “元帥,我有辦法。我們在大營裏把灶平了,帳篷拆掉,不就騰出地方來了?然後拆掉營門,就可以衝鋒了。老天爺就是讓晉國來抗衡楚國的,我們怕他們幹啥。”士匄的主意一出,現場一片嘩然,太聰明了。


    晉厲公點點頭,表示同意。郤至笑了,他很開心。欒書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瞪了士匄一眼,心說:“要說這小子缺心眼呢,他的主意還挺正;要說這小子聰明呢,可是他怎麽一點眼力也沒有?”


    大家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讚歎不已的時候,一個人憤怒了,這個人臉漲得通紅,順手抄起一把大戟來。


    “兔崽子,大人們說國家大事,你懂個屁,我叫你胡說八道。”這人說著,舉起大戟來就要刺士匄。


    誰這麽囂張?士燮,士匄他爹。


    士燮知道,當兩派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最好不要發言,隻要發言,一定會得罪人的。


    還好,大家把士燮的長戟奪了下來,士匄遠遠地躲到了一邊。


    苗賁皇若有所思,自言自語:“老到,老到。自我保護意識超強啊。”


    “就按士匄的方法,準備戰鬥。”晉厲公下了最後的命令。


    現在,再把鏡頭拉到楚軍大營的巢車上,依然是楚共王和伯州犁兩人在對話。


    楚共王:“張幕矣。”——他們張開了帳幕。


    伯州犁:“虔卜於先君也。”——這是在他們先君靈位前祈禱和占卜。


    楚共王:“徹幕矣。”——他們又把帳幕拆了。


    伯州犁:“將發命也。”——這是準備發布命令。


    楚共王:“甚囂,且塵上矣。”——那裏非常喧鬧,而且塵土飛揚。


    “甚囂塵上”,這個成語來自這裏。


    伯州犁:“將塞井夷灶而為行也。”——這是填井平灶,看來,他們將在那裏列陣了。


    楚共王:“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都上車了,但是車上的戰士又都下車了。


    伯州犁:“聽誓也。”——聽取軍令。


    楚共王:“戰乎?”——他們準備打嗎?


    伯州犁:“未可知也。”——現在還說不準。


    楚共王:“乘而左右皆下矣。”——又上車了,又下車了。


    伯州犁:“戰禱也。”——這是在作戰鬥前的祈禱。


    除了這些看得到的,伯州犁還把晉厲公親軍的情況作了詳細匯報。


    有了伯州犁,楚共王對於晉軍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了。


    晉國叛徒在楚軍大放異彩,楚國叛徒在晉國就沒有表現嗎?答案是否定的。


    苗賁皇也沒有閑著,他也在晉厲公的身邊介紹楚軍的情況。在詳細介紹了楚共王親軍的情況之後,苗賁皇還提出了非常有價值的建議。


    “主公,楚軍一向是把精兵強將集中在中軍的。我們不妨以精兵攻擊他們的左右兩軍,然後三麵合圍他們的中軍。這樣,他們一定會大敗。”苗賁皇的建議非常好,當初先軫就是這樣做的。


    “大家怎麽看?”晉厲公問。


    “嗯,好主意。”欒書表示讚同。


    主意是個好主意,而且主帥都讚同了,按理說應該沒有人反對。可是,郤至又說話了。


    “我看不好,我看應該集中優勢兵力攻擊對方中軍,派少量部隊拖住對方左右兩軍。為什麽這樣?首先,子重與子反有仇,所以他一定不願意增援中軍。而子辛缺乏作戰經驗,更不敢輕舉妄動;第二,楚軍中軍號稱精銳,實際上是些老弱病殘,再加上鄭國軍隊也在中軍,指揮混亂,反而降低戰鬥力。”


    別說,郤至的分析也有道理。


    總的來說,欒書的打法穩重,郤至的打法激進,二者都有可取之處。如果是晉文公,一定按欒書的策略。可是,晉厲公年輕氣盛,他覺得郤至的辦法更好。


    “好,就按郤至的建議。”晉靈公定了調。


    郤至得意地笑了,他沒有注意到,欒書狠狠地瞪了他兩眼。


    晉軍最後的作戰安排是這樣的:以上軍對抗楚國的左軍,因為子重的戰力比較強;以郤犨率領新軍的一半牽製楚軍的右軍,其餘中軍、下軍再加上郤至率領新軍的一半來攻擊楚軍的中軍。


    不得不承認,晉軍的戰術意識依然在楚軍之上。


    戰鬥就要打響,讓我們來看晉楚之間的第三次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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