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的政治家,不僅要會提出問題,重要的是要會解決問題;不僅要忽悠得你產生懷疑,重要的是要忽悠得你按照他的思路去把懷疑變成事實。


    其實,欒書是個老實人,就如當初荀林父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狠起來,有的時候確實比壞人還要狠,因為老實人是被逼的。


    所以,不要欺負老實人,更不要把老實人逼急了。


    【孫周】


    孫周是誰?當初晉襄公的小兒子叫姬捷,又叫桓叔。襄公死的時候姬捷還很小,按照規矩必須離開晉國,於是被帶到了偉大首都洛邑。孫周就是桓叔的孫子。


    關於孫周,《國語·周語下》中有一段叫做“單襄公論晉周”,專門說到了孫周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孩子。


    話說孫周來到周室,侍奉單襄公。他站不歪身,目不斜視,聽不側耳,言不高聲;談到敬必定連及上天,談到忠必定連及心意,談到信必定連及自身,談到仁必定連及他人,談到義必定連及利益,談到智必定連及處事,談到勇必定連及製約,談到教必定連及明辨,談到孝必定連及神靈,談到惠必定連及和睦,談到讓必定連及同僚;晉國有憂患他總是為之悲戚,有喜慶他總是為之高興。


    後來有一次單襄公病重,叫來兒子頃公,囑咐道:“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公孫周,他將來會成為晉國的國君。”


    單襄公講了理由。他歸納了孫周的上述11條優點,說這11條優點在整個周朝隻有周文王有過,如此完美的人,上天會保佑他擁有晉國的。


    單襄公還說了一個理由,說是當年晉成公從偉大首都回晉國繼位的時候,晉國人占了一卦,結果顯示晉國將有三個國君從王室歸國繼位。第一個是成公,那麽第二個一定是孫周。


    孫周真的有單襄公所說的那麽了得嗎?他真的能夠回到晉國當國君嗎?


    還是先看看郤至的偉大首都之行吧。


    【鑽進圈套】


    郤至再次被派往王室,晉厲公給他找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簡單任務,簡單到都不用提起。


    郤至很高興,他喜歡到處去宣傳自己。


    到了洛邑,一切都按程序進行,盡管王室的人都不喜歡他,卻也不敢得罪他,假惺惺歡天喜地歡迎他。


    辦完了事,照例,周王賜宴,一幫公卿又跟著公款吃喝。


    酒過三巡,話就多了,郤至甩開了腮幫子鼓吹自己,好像沒有自己晉國就存在不下去了。大家打著哈哈,習慣性地拍著馬屁,都很高興。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晉國最近的人事變動。


    “哎,我聽說欒書的身體不太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知道誰接任中軍帥?”單襄公故意這麽問。他非常討厭郤至。


    “哈哈,我當仁不讓啊。”郤至說得信心十足。


    “這個,按規矩不是中軍佐遞補嗎?你的排位太靠後了吧?”單襄公心思很壞,要讓郤至難堪。


    “我們晉國曆來是誰有能力誰上啊,當年先軫就是下軍佐直升中軍帥啊,趙盾從沒打過仗,不是也直接當了中軍帥?就是欒書,不也是從下軍破格升了中軍帥?嘿嘿,論能力,晉國還有比我強的嗎?”郤至說得挺好,有理有據。其實,從能力上說,他倒真是晉國最強的。問題是,他當中軍帥,幾個人同意?


    “就是就是。”單襄公奉承起來,舉起杯來,“讓我們預祝郤至元帥早日成為晉國執政!”


    一片杯盤碰撞的聲音,郤至的感覺好極了。


    郤至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鑽進了欒書為他設計好的圈套。


    單襄公回到家裏的時候,早已經有人在等著他。誰?孫周。


    “姥爺,郤至來了嗎?”孫周問。為什麽叫姥爺?因為孫周的父親姬談就是單襄公的女婿,三年前姬談病故,孫周就跟著母親回到姥爺家來住了。


    孫周多大歲數?不到十四歲。


    “你怎麽知道?”單襄公覺得挺奇怪。這個小外孫非常聰明,他十分喜歡。


    “今天欒書派人來找我了,說郤至出使,讓我無論如何要去見見郤至。”


    “見郤至?”單襄公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要去見,不過想想,既然欒書讓去見,不見也不好,所以還是要去見。“孩子,我告訴你,要去見可以,但是千萬不要多說話。”


    “為什麽?”


    “我告訴你,郤家很可能要遭殃。郤至咄咄逼人,郤錡狂妄自大,郤犨貪財忘命。所以,三郤肯定不得好死。既然欒書讓你去見,那就見見,但是跟他應該保持距離,明白嗎?”單襄公交代得清清楚楚。


    當天晚上,單襄公派人送孫周去了國賓館,見了郤至。


    兩人見麵的內容無非就是互致問候,孫周問了些晉國的事情,郤至則擺起架子,作出一副諄諄教導誨人不倦的樣子。


    郤至其實並不喜歡孫周,原因很簡單:來見我,竟然沒帶厚禮來。


    因此,除了擺架子講大話之外,臨行的時候,郤至的臉上還帶著冷笑。


    “孫周上門拜訪,談話約半個時辰,臨別時,郤至送到院子門口,麵帶神秘微笑。”國賓館門口,一個人在詳細地記錄,這個人,就是晉厲公派來跟蹤郤至的特務。


    【自己人會議】


    現在,晉厲公不能不相信郤至確實在勾結孫周了。


    “奶奶個熊,老子一向對他不錯啊,什麽好事也沒落下他啊,還準備破格提拔他啊,竟然還要害我。”晉厲公很惱火,他確實很惱火,因為他確實很欣賞郤至。惱火之後,晉厲公決定召開“自己人會議”。


    什麽叫自己人?就是自己的一幫哥們。


    晉厲公的哥們是些什麽人?胥童、長魚矯、夷陽五等人。還真巧,個個都是三郤的仇人。為什麽三郤的仇人們聚在了一起?因為三郤的仇人太多了。


    “各位兄弟,種種跡象表明,郤至正在勾結孫周害我,我想殺了他,可是又沒有確鑿證據,怎麽辦?”晉厲公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最後提出問題。


    “哇!”大家首先表達了極度讚成和興奮,然後開始發言。


    第一個發言的是胥童,他對郤家的仇恨是深到骨子裏的,要不是當年郤缺忘恩負義,自己早就是卿了,自己的父親也不會死得那麽悲慘。


    “主公,不僅郤至該殺,三郤都該殺啊。郤家的勢力太大,隨時威脅到主公啊,不滅他們,主公永遠不能安枕啊。”胥童夠狠,他要一次性了結。


    胥童開了頭,其餘的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個個都說不殺三郤不足以平民憤。


    晉厲公算了算,外麵有欒書支持,裏麵有兄弟們賣命,而三郤的罪行好像也很確定,既然這樣,還猶豫什麽?


    “奶奶個熊,幹他們。老胥,夷陽五,你兩個率領大內衛隊,滅了三郤。”晉厲公一咬牙一跺腳一閉眼一拍桌子,下令了。


    胥童和夷陽五興奮得差點叫出聲來,兩人就要起身。這時候,長魚矯先起來了,兩手按住了兩個人的肩膀:“兩位坐下來,聽我說完再走不遲。主公,我們的大內衛隊有多少人?宮甲八百啊,滿打滿算八百人,這點人馬去了郤家,那就是給人家送菜啊。主公還記得嗎?當年郤克要用自己的家族兵力攻打齊國,想想三郤家的實力吧。要這麽莽撞行事,三郤沒死,咱們先死了。”


    眾人一聽,都傻眼了。掰手指頭算算,好像自從楚國鬥家被滅之後,郤家就可稱得上世界第一家族了。


    胥童和夷陽五一人一屁股,兩屁股坐了下來。


    “那,那怎麽辦?”胥童急了,原以為大仇就要報了,誰知道沒那麽容易。


    “是,是啊。”夷陽五很沮喪。


    所有人都盯著長魚矯,看他有什麽主意。事實上長魚矯在這幫人中最有頭腦,換了是三國以後,直接就要被稱為“小諸葛”了。


    “對於三郤,隻能智取,不能力敵。辦法我已經想好了,隻要清沸魋(音退)跟我走一趟就行了。”長魚矯說。清沸魋也是他們的一個兄弟,十分勇猛。


    大家一聽,長魚矯也太牛了,兩個人就能搞定三郤?


    “你忽悠我們吧?你有什麽好辦法?”夷陽五忍不住問。


    “忽悠?我這辦法不能告訴大家,泄露了就不靈了,我回頭告訴主公一個人就行了。”長魚矯夠謹慎,不肯透露。他轉頭又對晉厲公說:“主公,據我所知,欒書和三郤有私怨,這事情保不定就是欒書栽贓陷害。不過這我們不管了,反正三郤死有餘辜。但是主公別忘了,三郤固然實力強橫,欒家和荀家的勢頭也很猛啊。依我看,一頭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趕,咱們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這個機會,把欒書和荀偃也幹了,這樣咱們才能安枕啊。”


    長魚矯的話音一落,現場就炸了鍋,想想看,人家欒書和荀偃沒幹過壞事啊,是好人啊,這不是牽連無辜嗎?


    辯論開始,你一言我一語,不過最終大家基本達成共識:殺。


    殺的理由有兩個,胥童給出來的理由是:什麽好人壞人,當初我爹我爺爺不是好人嗎?夷陽五給出來的理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拔掉五個蘿卜不就騰出五個坑?兄弟們當卿的機會不就增加了一倍?


    厲公是不願意殺欒書和荀偃的,一來人家沒有罪,二來一口氣殺這麽多卿,國家很容易動亂啊。不過在兄弟們的忽悠下,厲公勉強同意了。


    “好,長魚矯和清沸魋負責三郤,胥童率領大內衛隊捉拿欒書和荀偃。大家各去準備,等候動手命令。”晉厲公作了最後的布置。


    權力鬥爭,是不分好人壞人的。


    【要命的生意】


    晉厲公七年(前574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當然,這裏所說的都是周曆。所有姓郤的人都應該記住這一天,這是郤家的受難日。當然,如今姓郤的人已經不多了。


    按照晉國的規矩,晉國的訴訟由八卿輪流掌管。說白了,大家輪流值班擔任法官。從前六卿的時候,兩人一組共分為三組,每組十天,一個月一輪。如今八卿了,依然分為三組,中軍帥欒書搭配一個人,其餘都是三人一組。


    這一天,輪到了三郤這一組。為什麽三郤恰好成了一組呢?原來,當初分組的時候,三郤要求分在一組,而且別人也不願意跟他們一組,所以,他們就自己一組了。


    當初夷陽五和長魚矯的土地被三郤搶走,就是這個法庭判決的。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說的就是三郤這樣的。


    通常,這叔侄三人往這裏一坐,打官司的都不來了,走到門口看見是三郤,仇人也要立即擁抱假裝主動和解,然後過十天再來。人人都知道三郤的法庭是雁過拔毛,隻要來了,不死也要掉層皮。特別是郤犨,恨不能把人榨幹了賣油的那種。


    除了他們自己徇私枉法之外,別人值班的時候,他們也通過各種方法去幹預。


    這一天叔侄三人往這裏一坐,反正也沒人來打官司,就開始聊天。聊著聊著,聊到了最近的傳聞,說是晉厲公好像對三郤不滿,頻頻召開“自己人會議”,似乎有要采取某種行動的跡象。


    “喂喂喂,你們自己找地方涼快去,不叫你們不要進來。”郤錡把法庭裏的法警們都給趕出去了,事關機密,不能讓他們聽見。法警,也就是衙役。


    人都走了,法警們也知道沒人來打官司,既然三郤下了命令,正好出去轉轉。於是大家出去逛街的逛街,泡妞的泡妞,法庭裏隻剩下三郤。


    “兩位,最近風聲不對啊,我聽說主公要對我們動手,好像胥童這狗東西最近挺活躍的,還喜氣洋洋,我們要小心啊。”郤錡的消息比較靈通,他比另外兩人的警惕性要高些。


    “啊,真有這事?”郤犨吃了一驚,他平時隻顧掙錢,對政治倒沒有什麽敏感度。


    “我也覺得最近的氣氛不對,八卿會議的時候都感覺有些怪怪的味道,欒書對我們比從前客氣多了,這倒讓我感到不安。難道,大家都看出什麽來了?”郤至也感覺到了什麽。


    “那,我們怎麽辦?”郤犨怕得要命,他沒有主意。


    郤錡瞪了他一眼,沒理他的茬,對郤至說:“我看,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如咱們先下手,幹掉主公,順便把胥童那幫人也收拾了,然後把孫周迎回來。”郤錡夠狠,準備用最激烈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郤至搖了搖頭,他自命清高,還要追求完美人生,殺國君的事情他覺得不能做。


    “不行,對抗國君那可是大罪啊,不能這樣。”郤至反對。他還說了一句很有良心的話:“受君之祿,是以據黨。有黨而爭命,罪孰大焉?”


    什麽意思?那時候就有黨了?不然。這裏的意思是:受君之祿,因此才有了自己的人馬。如果用自己的人馬去對抗國君,還有比這更大的罪過嗎?


    黨,就是自己的人馬。


    “難道我們等死?”郤錡堅持。


    “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郤至還是反對。


    “什麽辦法?”


    “我想想。”


    “你們快想辦法啊。”


    就在三郤爭論還沒有結果的時候,法庭外麵傳來爭吵聲,並且越來越近。


    奇怪,竟然有人來打官司了。


    “嘿嘿,生意來了。”聽見有人來打官司,郤犨來了精神。


    生意確實來了,要命的生意。


    兩個人互相扭抓著走了進來,手上還拿著長戟。簡單判斷,這兩個人在決鬥。決鬥未果,於是傻乎乎來找三郤判決。


    兩個人一邊扭打,還一邊罵著。


    “該死的,勾引我老婆,我宰了你!”一個說。


    “是你老婆勾引我,你個臭烏龜!”另一個說。


    等到兩人走到近前,郤犨看清楚了其中一個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我說是誰?原來是長魚矯啊。怎麽?你老婆又跟別人跑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郤錡臉色大變,心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來這裏打官司,長魚矯也不可能來啊。


    “衛士!衛士!”郤錡大聲喊了起來。哪裏還有衛士?都逛街泡妞去了。


    郤錡是打過仗的人,見勢不妙,急忙起身,從腰間拔劍。


    說時遲那時快,剛才還扭在一起的兩個人猛然間分開了,兩條長戟分刺郤犨和郤錡。郤犨毫無準備,還在那裏幸災樂禍,長魚矯的大戟就到了,直接刺透了脖子。郤錡已經站了起來,劍拔到一半,還沒有站穩,清沸魋的大戟也到了,郤錡躲無可躲,隻聽“噗”的一聲,大戟穿透了肚子,血濺法庭。


    也就在一瞬之間,三郤就死了二郤。


    郤至是要風度的人,原本還想要嗬斥兩人,讓他們懾服於自己紅甲將軍的威嚴。現在一看形勢不對,也顧不得紅甲將軍的風度了,與風度相比,命似乎還是重要一些。當時怪叫一聲,起身就跑。後麵長魚矯和清沸魋自然不會放過他,提著大戟追來。郤至跑出了法庭,來到後院,看見自己的車在院子裏,一縱身上去,大喊:“快走快走!”


    跑暈了,郤至是跑暈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禦者根本不在車上,不知道去哪裏泡妞了。等到郤至發現自己犯了錯誤之後再跳下車來逃命,長魚矯和清沸魋已經追了上來,清沸魋大戟先到,郤至也不白給,用劍格開。與此同時,長魚矯的大戟直奔後心而來,郤至再也躲不開,被長魚矯刺了一個透心涼,屍橫當場。


    三郤就這樣完了,曾經不可一世的三郤就這麽簡單地被幹掉了。在世界第一大家族若敖氏被消滅之後,世界第二大家族郤家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


    人,不能太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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