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落塵落獄後,皇帝很快便下旨安排大理寺的人將他送入密室嚴加看守,刑部,吏部徹查北狄與馮落塵一黨勾結一事,而付之安從前的部下也一一被入獄。


    潼玉回京之前也派阿勾親自看守將楊雙交在了淩才手上,馮落塵自知此次難以翻身,尚未等皇帝親審便已畫押招認。


    為防馮落塵隱瞞其他事情,淩才又嚴刑逼供了北狄俘虜與慎王府馮落塵的心腹,亦將證據與楊雙招認畫押的詳情比照,這才將慎王通敵一案終結。


    密室之內,馮落塵被鎖刑椅之上,這已經是他攻城戰敗後的第五日。


    在這獄中,除了看守的十幾名獄卒,唯有那四麵的鐵牆與他廝守,幹裂的喉嚨因沒有水喝,他也隻好強忍,忍不住了便狂咳不止,輕輕動作便會引起門外獄卒的斥罵,那聲音總比窗口駭人的呼嘯聲讓他安心。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就此終結,但還有一人未到,他沒有辦法隻得等著,嗓子幹裂他忍著,全身寒潮他受著,就連門外獄卒對他的辱罵他也裝作什麽都聽不見,這都是因為那個答案他還沒有得到。


    大齊的秋天在今年來的太早,沒到夜裏他都昏昏沉沉,全身滾燙,但他還是要讓自己清醒,哪怕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他也要看著那人走進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似是臨近黎明之前,他實在忍受不了幹裂的唇角和瘙癢的喉嚨,他拚了命的喊著“給我水,給我水……”,隻聽見鐵門“吱呀”一聲,窸窸窣窣一陣腳步聲,似是有兩三人走入,他微微睜開有些疲憊的雙眼,卻見那明晃晃的蟒袍近在眼前。


    他笑了,皇帝又如何,還不是得親自來麵見他這個階下囚。


    淩才亦在這獄中,他親眼看見一個從前威風凜凜的親王一路走向這暗無光線的地下獄室,不知感慨很多還是歎息更多。


    皇帝坐在馮落塵麵前的一處昏暗的燈火下,兩人處境竟也似這光線一般,有的人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有光照著他,但有的人他就算說什麽,做什麽也隻得在那光線之外。


    皇帝拿著手帕捂著口鼻,這裏的陰潮著實讓他有些不快,他瞥了眼背後的淩才和孫奇示意他們外麵等候。


    整個獄室裏隻剩下他和他麵前的階下囚。


    皇帝冷言細細看著他,這是他此生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看一個人,良久,直到他看出眼前人確實與先帝死前神態如出一轍,才撇開了眼,漠然道:“朕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卻不曾想你與他們都一樣偏執狂傲。”


    馮落塵抬著滿臉的幹黑血跡,疲憊而又冷傲的眼神,嘴角扭曲地笑著,諷刺至極。


    皇帝繼續道:“你可知我說的是誰?你不知道也實屬應該,畢竟你恐怕都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


    馮落塵頓時有些惴惴不安,他挪了挪已經麻木的身體,往前傾去,“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我甚至記得我母親的頸下有一顆紅色的痣。”


    “哦?她不過與你隻見過幾麵,沒想到你連這個都記得?”


    獄室門外,淩才雖然未曾走遠但因牆壁厚實,他與孫奇也著實聽不到什麽動靜,隻得隔三差五撥開門上的小窗看一看皇帝是否安然無恙。


    馮落塵多日未進食,有氣無力的嗓音讓他多說幾個字都難上加難,皇帝親手為他拿了牆角桶裏的水瓢,這才讓他有一絲力氣同自己講話。


    “你可知朕為何直到今日才來見你?”


    馮落塵輕聲冷笑,喘了口氣,反問道:“難道不是因為想讓我痛不欲生?”


    皇帝忽然奸詐一笑,道:“對!你不是想知道寧弦是怎麽死的嗎?朕今日就可以告訴你。”


    就在此時,馮落塵原本輕蔑的笑意忽然消失,目光裏的冷冽殺意油然而生。


    “你可知朕坐上這個皇位有多難受,恨不得將那人從地下挖出來用他的枯骨喂狗!說來也可笑,朕從前也有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可就是因為你母親,讓朕的從前擁有的一切都變了樣!朕身邊的至親摯友都成了替朕謀權的工具,就為了讓馮易朗那個畜牲為了一個女人,朕就要成為他們在權力爭鬥下的祭品!”


    馮落塵漸漸陷入沉寂,他呆呆地看著眼前人在他麵前如癡如魔。


    “好啊,父皇退位了,朕成了皇帝,馮易朗是誰啊,他為了坐上這個位子殺了多少人啊,你還不知道吧?父皇就是他殺的,哈哈哈,你以為朕會找機會治他的罪嗎?不!朕高興!朕不僅高興,還要讓馮易朗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權力,女人,他想要的朕都想盡辦法給他!”


    女人?


    馮落塵猛然抬頭看著他,那醜惡的麵容猶如地獄之下的猛獸,露著爪牙對他耀武揚威。


    “什麽女人?你把我母親怎麽了!”


    “哈哈哈,你永遠都猜不到的,你母親被馮易朗是怎麽給弄死的,哈哈哈”


    那獄中回蕩著的笑聲就像是死亡般的召喚,昏暗的光線映照著他惡心猙獰的眉眼和那蟒袍上灰暗的龍眼,他從未經曆過這樣的恐懼,想起皇帝方才所說,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哪怕用“殺死”都比“弄死”來的痛快。


    馮落塵忍不住得顫抖,看著眼前人在他麵前瘋癲成魔,嘴裏不斷吐露著那些醜陋百態的話語,他頓時感到眼前一片昏暗,就好像自己陷入了一片沼澤,慢慢墜入,慢慢淪陷,慢慢失去了所有生息。


    次日,獄中傳來消息馮落塵無痛無傷憂鬱至死,皇帝聽聞不過下了個旨意讓馮落塵入先帝陵墓,依舊封他為大齊慎王。


    若非淩才偶然在打開獄門上的小窗聽到那些聳人聽聞的話,恐怕當今天下真的就沒人知道那些皇家背地裏的醜聞。


    隻是馮氏獨當大齊天下,他也隻得將此事秘密寫成卷宗放入天樞閣內,以便來日重見天日。


    東溪鎮張府,阿執方才懷孕未滿四月,小橘夫婦與千染夫婦便接二連三的前來照看,一屋子全是婦人之間的閑雜碎語,潼玉便請曹善與天影前往院中池塘中央的涼亭說話,方才落座,有聽門外淩才罵罵咧咧地闖了進來。


    曹善朗聲笑道:“哈哈,這小子也是個人物了,怎麽還這副德行。”


    潼玉笑而不語,心下裏卻翻騰著怎麽收拾淩才的念頭。


    淩才走來,麵色沉沉,也不問候任何一人悶聲坐下便為自己斟了杯茶,喝了才氣喘籲籲地道:“沒有兄長,我要辭官,這輔政大臣誰愛當誰當,我不伺候了。”


    潼玉尚未聽他說完話,眼神就已有些怒意。


    天影最懂潼玉的表情,桌下不斷踢著淩才的小腿,可是淩才不僅沒明白他的意思,還大喊著問道:“你做甚?腿抽筋了?”


    “……”


    曹善忍不住嗤笑,口上卻找著借口,“那個,天影啊,方才你不是說交澤哥耍劍嗎?走走走,現在就去。”


    天影哪裏敢多留,迎合著便隨著曹善往後屋去了。


    “兄長,我回雲巔峰好不好?”


    淩才還沒發現潼玉的怒火,隻見潼玉冷臉看著他,他正欲解釋,潼玉卻問:“你離開了,是讓誰去頂替?”


    雖然看似給他餘地,實則是在告訴他,朝廷無人,你非留不可。


    淩才稍稍斂了神色,憨笑著解釋道:“兄長,你沒有上過朝,你不知那潭中深淺,既然馮落塵都死了這麽久了,陛下又得心應手,我又幹嘛非得留下來呢?”


    潼玉正窩火阿執這麽久都沒有派人來問候他,聽到淩才這番話,剛好找到苗頭出氣。


    “我還是那句話,你找誰頂替你?你可知當今陛下已經生有二子,往後還有更多的子嗣,以後的朝廷紛爭,爭權奪位,你讓一個不會說話的人撐著嗎?”


    淩才頓時無言以對,直到潼玉沒有再多說什麽,他才支支吾吾說道:“那是你不知道那個南國郡主的名聲多差……”


    “什麽南國郡主?”


    潼玉不知淩才何意,隻聽見“南國郡主”這幾個字,忙拉著他問道。


    淩才沉沉歎氣,解釋道:“陛下要給我說親事,想讓我娶南國陳王獨女武滿星。”


    “……”


    潼玉霎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正要再問,遠處某女子被白恪攙扶著緩步走來,目光緊緊盯著潼玉,話卻是在問淩才。


    “你要娶誰?武滿星?!”


    潼玉被盯得心裏發慌,勾起嘴角忙朝阿執跑去,緊緊拉著她的手肘將她扶著坐下。


    淩才險些跌破眼鏡,這是他那端肅的兄長嗎???


    白恪亦忍住心中嗤笑坐在淩才旁邊。


    淩才解釋道:“是啊,嫂嫂認識?”


    “認識。自然認識,當日的林府隻怕這郡主比我都想住進去呢。”


    這下不僅淩才意會,就連白恪亦低頭偷笑不斷。


    潼玉自覺臉上無光,摟著阿執便往池塘橋邊走去。


    “婉婉,淩才若是真的要娶她,你也未必終日會與她相見。”


    知曉阿執從前不喜武滿星,潼玉也知淩才這婚事是政治聯姻,肯定是推脫不了的,這才想讓阿執心寬些。


    阿執哪裏聽不出他的意思,反問道:“見了她又能如何?”


    潼玉傻傻一笑,道:“不能如何啊,我夫人如此功夫,誰能欺負得了?誰又敢欺負?”


    阿執這才得意地點了點頭,眼看池塘後的玉蘭樹枝葉茂密,她的心頭竟不知為何感到踏實,或許是因為潼玉在側,或許是因為這天下太平。


    潼玉環著阿執的腰倩,撫摸著腹中微微隆起的胎兒,嘴角的笑意有增無減,他睨著阿執出神的側顏輕輕吻了一吻,問道:“婉婉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你這麽心急啊?”


    “哈哈,其實我已經想好了,隻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更好的。”


    “何字?”


    “覓。”


    “什麽覓?”


    “尋尋覓覓的覓。”


    阿執頷首,嘴下不停地重複著這個詞,尋尋覓覓,果真是這木頭能取得出來的。但看著他高興,自己心裏也自然而然歡喜,或許他們尋覓的就是這樣平平淡淡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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