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產敢於理直氣壯地跟晉國人論理,是因為他確信一點:隻要自己按禮行事,走到哪裏都不怕別人挑自己的理。隻要自己站得正,就沒有什麽可以害怕的。


    對晉國強硬僅僅是一個方麵,該尊重的時候一定要尊重,這樣才能讓晉國人尊重自己。


    子產和鄭簡公從晉國回來,緊接著準備派印段前往楚國聘問,這是世界和平協議規定的。去之前,子產專門請子皮派人前往晉國通報此事,以示尊重。


    隨後不久,衛襄公前往楚國朝拜,路過鄭國。子產命令印段到城郊招待,隨後讓外交官子羽陪同衛襄公一行進入國都,遊吉和馮簡子接待。整個過程符合周禮並且十分周到,衛國人離開的時候非常高興,稱讚鄭國“鄭有禮,其數世之福也”。


    【輿論導向問題】


    外交無小事。


    因為一句話,或者因為一餐飯,或者因為一棵樹,都有可能引發國際戰爭,都有可能導致國家的滅亡。


    所以,外交無小事。


    子產建立了鄭國的外交團隊,他們是遊吉、子羽、馮簡子和裨灶。


    遊吉風度翩翩,對人彬彬有禮,因此人見人愛,走到哪裏都受歡迎。子羽又叫公孫揮,按照鄭國當時的情況,他應該是鄭穆公的孫子,似乎是士子孔的兒子,也就是子產的堂兄弟。子羽是個全球通,對於各國的情況都很清楚,各國的世族大家以及當政者的深淺長短了如指掌,並且,子羽很擅長外交辭令。馮簡子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能夠在不同方案中迅速確定最佳的一個。裨灶有謀略,不過很奇怪,他如果在野外出謀劃策就很靈,如果在城裏就不靈。


    每次鄭國有外交事務的時候,子產就會讓子羽來介紹將要打交道的諸侯國的情況,並且草擬外交函件;然後跟裨灶前往郊區,具體探討事情應該怎樣去做;探討之後,請馮簡子來作決斷;最後,一切確定,再派遊吉去執行。


    因為所有環節都很嚴謹,鄭國在外交事務中受到廣泛讚揚,與各國之間都建立了友好關係。


    國內的改革初見成效,國際事務也都理順。


    這一天,然明來找子產。


    “什麽事?”子產問他,然明最近也提了不少合理化建議。


    “叔啊,我聽說鄭國人現在喜歡聚集在鄉校,議論您的新政,好像說好話的不多,輿論導向不對啊,不符合主旋律啊。”然明說。


    “是嗎?”子產不經意地說,這他都聽說了。


    “把鄉校給關閉了,怎麽樣?”


    “為什麽?大家喜歡去鄉校,議論我的新政有什麽對錯。大家支持的,我就堅持,大家反對的,我就改進。這有什麽問題?大家實際上在幫我啊。為什麽要關掉呢?我聽說應該擇善而行以減少怨恨,沒有聽說過利用權勢來壓製怨恨。如果使用壓製的辦法,也可以讓人們閉嘴,但是這種做法就像防水決口一樣。如果河水決了大口子,必然造成很大的傷害,到那時候就無法挽回了。還不如開個小口子,讓水一點點流出來。我們不妨把聽到的批評當作治病的良藥來看待。”子產斷然拒絕了。《左傳》原文是這樣的: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譬之若防川也: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能救也;不如小決之使導,不如吾聞而藥之也。


    然明聽完,禁不住肅然起敬。


    “叔啊,到今天我才明白,您確實是值得追隨的。如果照這樣去做,鄭國真的大有希望,而不是小有希望啊。”然明說得有些激動起來,他打心眼裏佩服子產。


    “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孔子因為這件事而讚揚子產,由此也可以看出來,孔子也是個支持言論自由者。


    這一段,在曆史上是著名的“子產不毀鄉校”,曆朝曆代受到歌頌。可是,曆朝曆代的統治者都是葉公好龍,沒有幾個人真正學習子產的心胸。


    子產,中國曆史上言論自由的先驅。


    當輿論不符合主旋律的時候,是輿論的問題呢,還是主旋律的問題呢?子產給了正確答案。如果主旋律是正確的,又何必擔心輿論呢?如果主旋律是錯誤的,壓製輿論也不能讓主旋律變得正確。


    【外行領導問題】


    子皮封邑的邑宰老了,因此需要物色一個新人去管理封邑。子皮有一個家臣叫尹何,人很年輕,子皮也很喜歡他,想要他接任。不過,在決定之前,他想聽聽子產的意見。


    子皮先把情況介紹了一番,然後詢問子產是不是該讓尹何來管理封邑。


    “太年輕了,不知道能不能勝任啊。”子產考慮了一下說,他並不了解尹何。


    “尹何謹慎老實,我喜歡他,他不會背叛我的。讓他上任之後再學習,他也就懂得怎樣治理了。”子皮說。


    “恐怕不行。人們愛一個人,總是希望對他有利。現在您愛一個人卻把管理封邑的事交給他,如同還不懂得拿刀卻要他去割東西,那樣造成的傷害就會很多。最後就弄成您喜愛一個人,反而使他受到傷害,那還會有誰敢來求得您的喜愛呢?您對於鄭國,就如同棟梁。棟梁若是折斷了,屋椽就會坍塌,我也將會被壓在下麵。所以,我一定要跟你說實話。譬如您有美麗的錦緞,是不會讓不懂裁縫的人用來學裁製的。高級官員和重要城邑,是自身的庇護,您卻讓沒有治理經驗的人來治理,它們對於錦緞來說,不是更為重要嗎?我聽說要先學習然後任職,沒有聽說上任之後才學習的。如果這樣做,一定有所危害。比如打獵,射箭駕車都很熟悉,就能夠獲取獵物,如果從來沒有上車射箭駕馭,那麽就隻會擔心翻車被壓,還有什麽心思用於考慮捕獲獵物?”現在,子產進一步明確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反對外行領導。


    子皮聽得頻頻點頭,從來沒有人像子產這樣對自己直截了當地提出意見的。


    “說得太好了,我真是糊塗。我聽說君子致力於懂得大的、深遠的事情,小人致力於懂得小的、近的事情。這樣看來,我不過是一個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愛惜它;高級官員、重要城邑,是用來庇護自身的,我卻不懂得他們的重要性。沒有您這番話,我還不知道啊。從前我說過,您治理鄭國,我隻治理我的家族來庇護自身,就可以了。現在知道這樣做還不夠。從現在起我請求即使是我家族內的事務,也聽您的意見去辦。”子皮說得很誠懇,子產的能力和為人他現在看得太清楚了。


    “每一家的情況都不一樣的,就像每個人長得不一樣,你家裏的事我是管不了的。不過,如果我心裏認為很要緊的事,也一定會以實相告。”子產這樣說,他才不願意去管子皮的家務事呢。


    從那以後,子皮把國家的所有政事都交給了子產,子產的權力更大了。


    可是,子產所反對的,我們是不是常常可以看到呢?


    【別把自己當孫子】


    不要因為對方是大國,就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


    不要因為對方是大國,就不敢跟他們交朋友。


    子產常常這樣說,當然,也這樣做。


    鄭簡公二十五年(前541年),鄭國先後接待了楚國令尹王子圍和晉國中軍元帥趙武。看看鄭國怎樣和他們打交道。


    王子圍來鄭國有兩件事,一是參加在鄭國舉行的第二屆世界和平大會,二是迎娶子石的女兒。


    王子圍帶了三千楚國精兵來到鄭國,這讓鄭國人普遍擔心,萬一迎親的時候楚國人突然起事,鄭國可就危險了。


    怎麽辦?


    “不許他們進入鄭國都城。”子產下令。事關國家安危,該強硬的時候一定要強硬。


    於是,子產派出子羽與楚國人交涉,據理力爭,決不讓步。最終,楚國人不得不接受鄭國人的條件。(事見第四部第159章)。


    第二屆世界和平大會結束後,王子圍帶著老婆回了楚國,晉國中軍帥趙武和魯國的叔孫豹則專程來到鄭國首都滎陽拜會鄭簡公。


    鄭簡公非常高興,親自設宴款待,子皮則親自去通知時間地點。


    首先來到了趙武的房間,把時間地點通知之後,臨告別的時候,趙武念了一首詩《瓠葉》。子皮聽得有些奇怪,不知道趙武什麽意思,又不好問。


    從趙武那裏出來,子皮去了叔孫豹那裏,時間地點通知之後,把剛才趙武念的那首詩跟叔孫豹說了,問是什麽意思。


    “元帥的意思就是宴席從簡,一獻就夠了,大家敘舊聊天,算個朋友聚會了。”叔孫豹急忙給他解釋。來的時候,趙武就跟叔孫豹說過這個意思,說鄭國的幾個兄弟人很好,想跟他們交朋友。


    “那,行嗎?”子皮猶豫。


    “怎麽不行?他自己提出來的啊。”


    子皮回來,把趙武的意思跟鄭簡公說了,鄭簡公覺得不妥,他認為這樣輕慢了趙武,會讓趙武不高興。


    於是,宴請當天,子皮準備了五獻的標準。


    趙武來到,一看是五獻的標準,當時就退出來了。子產一看,跟了出來。


    “我跟子皮說過不要這麽豐盛啊,大家朋友相聚,隨便一點好啊。”趙武對子產說。


    子產再進去把趙武的意思對子皮說了,子皮還有些猶豫。


    “別猶豫了,人家把咱們當朋友,咱們為什麽要拒絕呢?就一獻吧。”子產勸子皮。


    於是,子皮緊急將宴會改為一獻,基本上就是農家樂的水準了。趙武一看,笑了,要的就是這個。


    於是,重新開席,趙武、叔孫豹、子皮、子產等人落座,之後海闊天空一頓猛聊,大家喝得開心。


    “吾不複此矣。”酒宴結束的時候,趙武慨歎了一聲,意思是今後再也不會有這麽爽的酒宴了。


    趙武高高興興走了,叔孫豹也高高興興走了,子皮也高高興興走了。


    子產明白,大國並不總是想欺負小國,有的時候他們願意像朋友一樣跟小國打交道,可是小國總是把自己當孫子,因而也就喪失了跟大國平等對話的機會。


    【又是為了美女】


    很久沒有子皙的消息了,難道他被子產感動了?


    子皙終究還是沒有耐得住寂寞。


    遊吉有個叔叔叫子南,又叫公孫楚,也叫遊楚。遊楚跟徐吾犯的妹妹定了親,可是不知道怎麽就被子皙知道了,子皙一打聽,說是徐吾犯的妹妹長得水仙花一樣,迷人得不行。


    “嘿,不行,不能便宜了遊楚這小子。”子皙來勁了,他根本瞧不起遊楚,要欺負他。


    第二天,子皙派人也給徐吾犯家裏送了聘禮,也要娶他的妹妹。


    這下徐吾犯害怕了,按理說妹妹是該嫁給遊楚,可是惹不起子皙啊。怎麽辦?徐吾犯隻好去找子產。


    “這是因為國家政務混亂,才會導致兩個大夫搶你的妹妹。這樣吧,讓你妹妹自己來決定吧。”子產出了這麽個主意,他現在也不願意正麵對抗子皙。


    徐吾犯一看,子產這主意基本上等於沒出,最多算是出了半個,還得自己想辦法。於是徐吾犯分頭去找遊楚和子皙,就說是子產說的,這門親事自己的妹妹自己來決定,你們兩位分別來我家走一趟,讓我妹妹從遠處瞧瞧,看上誰就是誰。


    “行。”遊楚和子皙都答應了。遊楚是沒辦法,子皙是自我感覺特別好。


    到了這一天,子皙駕著豪華房車先來。子皙本來就長得帥,精心打扮一番就顯得更帥,來到徐吾犯家走了一圈台步,把彩禮擺放在徐家的院子裏,走了。


    “他老娘的,真帥,真有錢。”徐吾犯的妹妹躲在屋子裏看,這樣評價子皙。


    遊楚隨後來到。遊楚是駕著戰車來的,一身戎裝,看上去英姿颯爽,來到徐家大院,跳下車來,左右開弓射了兩箭,然後追上戰車,飛身上車,走了。


    “他大姨媽的,威猛啊,太男人了。”徐吾犯的妹妹看得眼睛發直,當時芳心暗許:“我要嫁的是個男人啊,這才是男人,我的好男人。”


    最後徐吾犯的妹妹嫁給誰了呢?遊楚。


    子皙很沒有麵子,非常沒有麵子,原本想欺負遊楚,如今反而受到羞辱。


    換了幾年前,子皙就該出兵攻打遊楚了。如果那樣的話,就成了駟家大戰遊家。可是現在子產強勢,子皙不敢貿然出兵,他知道,就算自己出兵,駟帶也不會幫自己了。


    可是,就這麽忍了?子皙是不會忍的。


    這一天,子皙內穿皮甲來找遊楚,說是請他去喝酒。子皙的算盤是,趁遊楚不注意,拔出刀來一刀殺了遊楚,然後霸占他的老婆。


    遊楚看透了子皙的算盤,所以根本不等他靠近,直接就操起大戟來。


    “兄弟,這什麽意思?”子皙裝傻。


    “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遊楚對他沒有好臉色。


    “兄弟,這是什麽話?”子皙說著,還往前湊,手就準備拔刀了。


    “站住,再不站住,我動手了。”


    子皙還不肯站住,遊楚瞪圓了眼,真的用大戟刺過去了。


    遊楚一動手,子皙就隻好後退了,因為人家是長兵器,自己是短兵器。遊楚也沒客氣,一直把子皙趕出大門,趕到了大街上。


    子皙這叫一惱火,本來是來出氣的,結果成了別人的出氣筒,活這麽大歲數,還真沒這麽丟人過。


    “遊楚,你個小樣,我發誓要殺了你,把你老婆搶過來。”子皙罵起街來。


    遊楚也正在火頭上,聽子皙這樣喊,衝到了大街上:“你個雜碎,你要殺我,那我今天就殺了你。”


    遊楚的大戟劈頭蓋臉砍過來,子皙急忙抽出刀來抵抗,但終究兵器上吃虧太多,子皙抵擋不住,轉身逃命。命是逃了,可是也被砍傷了好幾處。


    子皙哭了,長這麽大沒吃過這麽大的虧。


    六卿正在開會,子皙哭著就來了。


    “沒天理沒天理啊,我好心好意去請遊楚喝酒,反而被他一頓狂毆,打得我半死,各位可要給我做主啊。”子皙一通哭訴,聽得大家暗暗發笑,想不到這家夥也有被人打的時候,隻有駟帶皺皺眉頭,他知道這事情肯定也是子皙沒有理由。


    子皙哭訴完,回家包紮去了。


    這一邊,六卿要討論這個問題,畢竟這是兩個大夫打架,影響很壞。


    大家都不好發言,一來兩個當事人輩分高,二來牽涉到駟家和遊家。駟帶和遊吉都不說話,別的人說的都是無足輕重的話。


    子產一看,這事情隻能自己來擺平了。


    “這事情,說起來雙方都有過錯。既然這樣,就該地位低歲數小的來承擔責任了。”子產說,看一眼駟帶,再看一眼遊吉,兩人都沒有說話。


    子產派人去把遊楚給抓來了。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五條罪?第一條,擅自動用武力,藐視國君;第二條,違反國法;第三條,子皙是上大夫,你是下大夫,卻不懂忍讓,這是不尊重高貴的人;第四條,年輕卻不懂得思考問題,不尊重長者;第五條,子皙怎麽說也是你堂兄,你不能團結親人。有這五條罪行,我不能不懲罰你。不過,念在大家都是兄弟的份上,你回去收拾收拾,準備流亡吳國吧。”子產現場編了五條罪名,算是給遊楚定了罪。


    其實,子產的心裏明白這事情其實都是子皙挑起的,問題是現在還不是跟子皙算賬的時機,因此不如以流放的方式來保護遊楚。


    沒有人有意見,有意見也沒有用。


    “遊吉,你有什麽看法?”子產問遊吉。


    “哈,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麽能保護族人呢?何況,這件事情是法紀的事情,隻要利於國家的,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我沒有意見。”遊吉表態,聽得出來,他有些不滿。但是也聽得出來,他知道子產應該這樣做。


    以上三件事,反映出子產的胸襟、膽量和變通。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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