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世德橋上的人,那個不近人情的。


    “來來來,葉箋,叫老師。”


    葉箋剛被陳聰的聲音拉回神,那句老師還沒出口,場麵便因不近人情一句“我沒有學生”一度陷入尷尬。


    幸虧,陳聰也算是了解這尊大佛,及時打了圓場,葉箋才不至於半吊在空中。


    “葉箋,他是顧璞。”


    ……


    “我是顧璞。”


    ……


    “葉箋?”


    陳聰叫第三遍,葉箋總算從亦真亦假的碎片閃回裏掙脫出來。


    意識到自己失禮,她鞠了個幾近九十度的躬,又連賠了三個不是,生怕給對方留下一丁點不好的印象。


    “沒事沒事,現在不流行行大禮,隨意點。”


    “你瞧仔細,這可是我們院的王牌,二十九歲,協和博士,主任醫師,大師級別,你有空可要跟他多學點本事。最重要,單身,單身,單身。”


    葉箋這會終於和陳聰之前提到的絕色對上號,原來,他叫她過來,是為了……


    正愁該怎麽回答,外頭漸近的高跟鞋聲止在附近,接著,便是好聽的女聲。


    “師兄,你回來了。”


    葉箋回頭。


    說話者正站在門口,一副急匆匆趕過來的模樣,素白的手還搭在門楣上,小口小口地順著呼吸。


    看顧璞的眼神,似乎泛著光。


    “梅燃……”陳聰驚直上身,表情古怪,“那個……”


    “你是……”


    梅燃略過陳聰,頗有芥蒂地看向葉箋。


    一邊靜靜站著的葉箋接上梅燃的目光,正納悶梅燃看自己的眼神怎麽怪怪的。


    卻聽到陳聰替她回答,“她是我的學生,我……我就帶她來學習,學習,那個……沒事我們就先走了,你們聊。”


    經過葉箋的時候,陳聰朝還沒搞清楚狀況的葉箋努努嘴,示意她出去。


    葉箋垂眼在兩人之間梭羅了下,最後還是乖乖地隨陳聰離開了心外。


    *


    “顧璞?”


    小仙順手撚片生菜葉,夾過葉箋烤好的肉放中間,包住送進嘴,才含糊道。


    “他的傳聞太多,真假分不清,反正院裏沒人想招他,不過,他和聰哥倒是好得奇怪,之前有人懷疑過他是斷袖,誰知道,不到半年,他就變成了多寶魚。然後,你猜怎麽著?”


    小仙沒真的想葉箋猜,“不到兩個月,他又變回龍利魚。”


    “梅燃?”


    葉箋給烤肉翻了個身,見烤架空出來小半,遂又加了些許進去。


    她不是個愛八卦的人,卻莫名其妙對這件事上了幾分心。


    “沒錯。說起來,”小仙蘸完調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那個時候我才剛來,以前也聽過兩個人分開的原因,好像是顧醫生……不解風情。”


    “但依我看,事情不簡單,就最近,我總覺得,梅醫生在……求複合。”


    複合?


    難怪之前梅燃看她的眼神……這麽不友善。


    “怎麽?你不是說沒見過顧醫生嗎?怎麽今天問起這事?”


    “剛見。”


    “所以……知道為什麽院裏一提起他,總是到處粉紅氣泡了吧。”


    “嗯。”


    葉箋心不在焉,不留神燙到鐵架,差點帶落手邊才端上來的盤子。


    “沒事吧?”


    “沒事。”


    葉箋收回手,真的沒覺得怎麽疼。


    “我來吧我來吧,你負責吃就成。”


    小仙接過葉箋手裏的夾子,其實就算葉箋沒燙到,她本來也打算等她烤完這盤就換她來,進來這麽久,她就沒見葉箋吃過多少東西。


    葉箋也沒推脫。


    真奇怪,除了四年前見過,顧璞身上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她為什麽就唯獨對他好奇?


    *


    從烤肉店裏出來,小仙覺得時間尚早,硬拉著葉箋光顧新開的步行街。


    葉箋本來也就沒指望晚上還能有多少時間溫書,索性又陪她逛一陣。


    現在是九月,新生開學之後,步行街比一個月前熱鬧很多。


    叫賣的音響是一個賽一個響亮,換做是實習前,葉箋是不會有心思出來。


    雖然,學校上課隻是一到五,一般人到周末,都會抓緊機會出去,就她,過得比和尚還要清淨,除圖書館,飯堂,就是宿舍,最長紀錄,試過三個月沒出過校門。


    出校門,不過就是恰好輪到她義工。


    她討厭出去,尤其是一路過去都是玻璃櫥窗的店麵,大概是崩口人忌崩口碗吧。通常,能繞路,即使遠上許多,她都毫不猶豫地繞開。


    然而,小仙並不知曉她這個癖好。


    偏偏,新開的步行街,又是櫥窗店麵的居多。


    小仙挽住她的手臂,就像雛雀一樣,嘰嘰喳喳,在她耳邊就沒停過嘴。


    葉箋心不在焉聽著,餘光半點也不敢分給邊上的櫥窗。


    直到,小仙被櫥窗裏的毛呢裙吸引了注意,硬拉著她去看。


    刻意避開了半天的事實,終於還是被撂到麵前。


    果然,她其實早該接受的,不是嗎。


    “這個好看嗎?”


    小仙指著最中間的問。


    “好看。”


    “嗯……”小仙看看櫥窗裏成的影,又轉過頭看葉箋,話裏小女生的情緒表現得淋漓盡致,“葉箋,你看看,你比我高了那麽多,竟然還比我瘦,怎麽能這樣!”


    “而且長得也好看。”


    “好看?”


    “嗯,好看。”


    “像梅燃一樣?”


    真怪,怎麽又繞到她身上。


    “嗯……”小仙認真思考,“沒有可比性,反正都好看。”


    葉箋沒打算小仙能回答什麽,正想繞過櫥窗進去讓小仙穿上試試,一抬眼就見到櫥窗裏的有一團極速放大的白影,自己正對的地方還出現了一個從沒見過的人像。


    想忽視都不行,身後真的有什麽東西夾著風衝著過來!


    葉箋一個轉身。


    迎麵就是一團白色的毛球撲過來!


    “汪汪汪——”


    響徹雲霄的犬吠聲引來了不少人的注目。


    葉箋嚇得丟魂,整個後背都貼上櫥窗,臉上的血色也褪去大半。


    “多!”


    大狗像一匹被懸崖勒住的鬃馬,半個上身都已經淩空扯向後方。


    幸虧有牽引繩,這才沒撲到葉箋身上,那一聲,叫的應該是大狗的名字,隻是,大狗的聲音太大,這一聲,匆匆隱匿在犬吠裏。


    葉箋不敢動,驚恐萬分地看著麵前還齜牙咧嘴衝她吠的大狗。


    “多!閉嘴!”


    前一秒囂張跋扈的薩摩耶聽到男人慍怒的斥喝立馬變得蔫噠噠的,甚至還搖起尾巴裝乖。


    “抱歉,沒事?”


    “顧醫生。”


    一邊拽著葉箋手臂的小仙先反應過來,恭恭敬敬地打了聲招呼。


    “顧……顧醫生。”


    葉箋嘴唇發青,無心隨了句,目光卻始終膠在麵前三角耳朵一開一劃的白大狗身上。


    怕,怕極顧璞一下子沒拉緊,它撲上來咬。


    “多,退後。”


    顧璞輕拉牽引繩。


    感受到力量的大狗可憐巴巴地嗚咽,怪委屈地回頭看他一眼後還是聽話地退回到腳邊。


    “抱歉。”


    “沒……沒事的。”


    說沒事的人,下一秒,趁白大狗扭頭看顧璞的空隙,拉著小仙就跑沒影了。


    *


    跑開好一段距離,葉箋才慢慢停下來。


    小仙體力比葉箋差,停下來後連上身都沒挺直,兩手扶住膝蓋就在劇烈地順氣。


    “話說,怎麽那狗就隻衝你吠?你得罪過它?”


    “沒有。”


    坊間傳,黑狗血驅妖避邪,白狗眼洞奇視異,莫非……


    “你該不會是……被什麽東西吊著吧……”


    “實不相瞞,我身後真的跟著東西,而且,我看到,它現在就在你左邊。”


    “你……別嚇我……”


    小仙氣也顧不得順,攀著葉箋的肩膀,幾步躲到她身後,慌張兮兮。


    “逗你的。”


    “你這人……”


    反應過來被耍的小仙扭頭就走,走出一段,忽而想起鑰匙還在葉箋身上,氣鼓鼓又倒回來。


    “好了,不是故意耍你的。”


    “哼。”


    小仙拿過鑰匙,嘴上說不理葉箋,卻也沒自己蠻橫往前走。


    “小仙。”


    “嗯?”


    “你相信世上會有人,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樣子嗎?”


    “她可以看見所有東西,就唯獨……看不見自己的樣子。”


    “理論上不可能。”


    突然想起什麽。


    葉箋連忙看向櫥窗。


    剛才那個奇怪的人像沒了。


    雖然隻看了一眼,但她很清楚地記得,那個人像的衣著……


    和她今天的搭配……


    很像……很像……


    “葉箋?你看什麽?”


    小仙見她望得出神,開口叫她。


    “小仙,你看櫥窗……”


    “怎麽呢?”


    小仙一臉疑惑。


    “你看到我嗎?”


    “看到,你看不到?”


    *


    “你和其他人沒什麽不同。”


    “你隻是,少了一魂。”


    “不完整的你,又怎麽可能看到完整的你?”


    “那,我少的一魂在哪?”


    “在哪?”


    “菩提樹兩支,花生眉梢頭,一曰找到,二曰得到,取否取否。”


    ……


    “不——”


    從漫長的夢魘中驚醒,葉箋渾身都蒙了層薄汗。


    她呆坐好一陣,才勉強適應了房間的環境。


    之後,便起身倒了杯水。


    握著杯子無意經過窗旁時,她望了眼外麵,還是一樣的景。


    驚醒過後,本來想躺回床上再醞釀睡意。


    結果,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睡著沒,神經一直繃住,約莫一個小時又清醒會,後來,越來越清醒,葉箋幹脆起身溫書。


    大概五點半,天亮些,沒什麽食欲,她帶瓶牛奶就去醫院,算著時候夠把陳聰今天負責的病人提前了解一遍。


    剛把所有情況反饋整理好,自從盛蕾蕾回去之後就清淨許多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葉箋不用猜也知道是誰打來的。


    她找了個相對適合接電話的地方,才一接通,那頭的聲音便是炮仗。


    “箋啊,我啊。”


    “我知道是你。”


    “最近沒什麽事吧?”


    “能有什麽事,七個月,我都過來了。”


    “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嗎?”


    “記得,多運動多鍛煉,短跑,長跑,障礙跑,各種跑,哪兒攝像頭哪兒待,家屬一碰立刻倒地上,怎麽叫都別起來,最好要堅持到有人來處理。”


    “嗯……你可要完完整整地回來,我這幫你看家的,等你回來以身相許。”


    “好。”


    “上輩子殺雞,這輩子學醫……”


    盛蕾蕾絕對的正經不過三秒,結束還要放句來自靈魂深處的呐喊。


    掛斷電話,葉箋長長吸了口氣,八樓往下看,人隻有小小一隻,遠些,醫院正門的感應杆不斷一升一降,每一樣東西,都有條不紊地繼續,按照彼此該有的軌跡。


    就像她,卻不知尋找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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