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嫂,”顧衡躺在梨花雕木搖椅上,心事重重。


    聽到顧衡的叫喚,正打理廊邊鴨掌木的成嫂擦擦手,走到顧老爺子身邊,靜待吩咐。


    “你說……那丫頭是不是很像?”


    成嫂回憶起曾經有過一眼之緣的絹畫,和剛才在三裏寺的丫頭確實是像個七八成,“第一眼過去,很像,隻是,絹畫隻有黑白兩色,而且,畫裏麵的人……”尚蒙了三指白綾。


    “我覺得就是她。”顧老爺子摸索著早被打磨得光滑油亮的椅柄喃喃道,忽而想起什麽,“小璞,回來了?”


    “回來有一段時間,上次來,你去了城北聽戲。”成嫂加了勺伽楠香沫進熏香爐,又替老爺子沏了壺新茶。


    顧家曆來是一代單傳,偏偏,到了顧彥這一代,出了三個男丁,顧璞排行第三,早先,在顧璞未曾出生之前,其實早已取好名字——顧衍。


    顧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避諱“璞”字,族譜最開端,記得就是顧璞,雖然長久以來,也有過沿用先人名字的例子,不過,那都是建立在除“顧璞”這個名字的基礎之上。


    然而,等到顧璞出世,顧衡從穩婆手中接過顧璞,才打開錦被,就見到顧璞內踝處“*”形印記。


    於是,顧璞便承了顧家世代避諱的名字。


    “一眨眼這麽多年過去了。”


    雕木搖椅一前一後地晃著,顧老爺子呷了口茶,目光深深。


    *


    從三裏寺回來,小仙便被一個電話臨時拉回去頂班。


    兩人商量了差不多一路的行程隻好泡湯。


    揮別了小仙,葉箋沿路找了家雞米飯解決晚飯,估算著散了約莫半小時步消食,就回就近醫院租的房子。


    抬腕一看時間,也才四點多不到五點。


    根據這段時間的觀察,這個點,顧璞應該在辦公室,退而就是手術室,簡之就是未下班。


    怎麽一轉念又想到他?


    葉箋懊惱地揉揉自己的臉,開完鎖,鑰匙放回小包包,正要帶上門,外頭熟悉的聲音伴著略微加急的步伐穿過門楣,“小箋,原來你在呀,我還擔心會不會擾到你。”


    葉箋將門推開些,是她大一三下鄉在灌雲縣認識的陳大娘。


    陳大娘是半個苦命人,膝下無兒無女,背地裏沒少被人指指點點,偏生她男人又是腦瓜子不太機靈的,曾經試過有次“離家出走”,當時人人都勸陳大娘別找了,傻子怎麽識得回家路,準兒是餓死凍死在哪個角落。


    陳大娘不信,磨著兩條腿,硬是把“丟了”幾個月的男人找回來。


    葉箋見過陳大娘的男人一次,張嘴就是“媳婦媳婦”地叫,也不管有沒有人在。


    據說陳大娘是因為操勞弟妹的事把年紀耽擱大了不得已才接受這個丈夫的。


    說起當初陳大娘那條小村子,葉箋記憶最深的是他們治療流鼻血的偏方。


    操作很簡單,就是把涼水淋到土牆上,流鼻血的人就貼近土牆,用力吸土牆蒸出來的水汽。


    任憑有點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其實荒謬得無語,可惜的是,陳大娘村子裏剩下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和目不識丁的糙漢,對於祖上傳下來的偏方,自然也是照做不違。


    那段時間,葉箋在陳大娘家裏勞擾了一個星期,雖然也有幫著做些細活,但陳大娘是真心把葉箋當做女兒,即使隻有短短一個星期。


    後來,據說是陳大娘娘家的熟人有門路,陳大娘就搬離了原來的村子,在葉箋學校附近


    開了家買水果的店鋪。


    生意慢慢好起來,也能賺點小錢。


    偶然一次知道葉箋的學校在附近之後,但凡是鋪頭裏進了新水果,陳大娘都會特意送些過來,尤其是那些新鮮矜貴的。


    葉箋想著陳大娘做生意也不容易,頭一次便塞了相當的錢給陳大娘,沒想到陳大娘一概沒收,還教育了她一番。


    自此,她就沒敢再和陳大娘提錢,心裏有愧也就隻能推薦些熟人去幫襯陳大娘和適時間斷躲一下來減少陳大娘的損失。


    “陳大娘。”


    被撞了個正著,當然就要好好待著,葉箋正準備開口叫陳大娘進裏頭坐。


    陳大娘似乎是有事在身,她把手裏成盒的櫻桃交到葉箋手裏,“娃呀,中午才過來的,捎些你嚐嚐,你們年輕人都愛吃的。”


    市麵上一粒櫻桃價格將近三塊,這一盒,得多少錢,“大娘,太矜貴了,你留著自己吃。”葉箋哪敢要,她連忙把櫻桃放回陳大娘手裏。


    “老婆子這年紀哪還吃你們年輕人這些東西,你拿著,”那盒櫻桃繞了個圈又回到葉箋手裏,“店裏頭還有,我一老婆子,想吃不是隨時的事?”


    “就這樣,老婆子先走了。”陳大娘說完就走,這程過來真的就隻是特意送盒櫻桃,走開幾步,想起什麽,又掉過頭來囑咐,“趁早吃,這玩意嬌著。”


    “知道了,大娘你慢點走。”葉箋左手舉在耳側道別,托著櫻桃的右手卻被凍得有些發涼。


    她垂眸發愁。


    是矜貴物沒錯。


    吃了?


    心疼。


    不吃,爛了更心疼。


    半響,她撚出來一粒,洗淨,送進嘴裏。


    薄薄的皮,牙齒輕輕一碰,就開始冒甜汁,怪好吃的。


    一粒下肚,腦子一閃,就想到怎麽處理它。


    她回屋裏頭,換了個方形的玻璃便當盒。


    一粒粒把櫻桃移出來,又裝到玻璃盒裏,為了避免壓壞,她交疊著壘了幾層才算裝完。


    準備的時候做得是喜滋滋,隻不過,這送出去的過程,就很傷腦筋。


    葉箋揣著一盒櫻桃,更像是揣了一籠兔子。


    現在打退堂鼓……


    慫得丟人。


    一路慌張兮兮地上到七樓,葉箋都想好了,萬一有人在,就真的不送了。


    但老天似乎是幫她的,辦公室裏麵真的沒人。


    葉箋怕送錯,進門前還核對了幾次名字。


    最後一次確認,肯定錯不了,是顧璞的名字,這才麻溜地放到他桌麵,然後做賊似的跑回去。


    前腳才進的門,偏偏後腳就想起來,她就這麽把一盒櫻桃放人家桌麵,紙條也沒貼張,任誰,怕是也不敢要吧?


    但也沒現在再回去的道理,指不定顧璞正在那裏守株待兔。


    如此忐忑了一晚,書沒看成,覺也沒睡好,葉箋一早就到醫院。


    滿腦子都是顧璞會怎麽處理這些櫻桃。


    拐過七樓,葉箋搭著扶手,一隻腳已經踏在上八樓的第一級階梯上,天人交戰了會,她收回腳,鬼使神差地往那個地方過去。


    門關了。


    看來是沒有辦法,葉箋作罷,隻能往回走。


    經過就近顧璞辦公室的垃圾桶裏,伴著少量的垃圾,那個葉箋掛念了一晚上的便當盒原封不動孤伶伶地枕在最上頭。


    太顯眼了,葉箋一眼就認出來。


    看起來,應該是她太早了,清倒垃圾的阿姨還沒來這個樓層。


    走道上也還沒什麽人,葉箋俯身把它撿回來。


    經過一晚上,櫻桃早就不冰,還爛了不少,盒底都蒙了層桃紅色的汁水。


    吃不了,基本都浪費掉。


    不可能不心疼,陳大娘和她都不舍得多吃。


    但昨天為什麽就想到要帶給他嚐嚐,而不是給陳聰,小仙,或者是周木華?


    照理,這三個人,哪一個對葉箋來說,都要比顧璞熟撚得多。


    葉箋找了個地方,把壞掉的櫻桃丟掉,再把僅存幾個能吃的吃掉,洗幹淨便當盒,收拾幹淨,這才上八樓。


    *


    顧璞昨晚十二點才下的班,白天跟了台手術,站了將近十個小時,脫掉手術服,一進辦公室,遠遠就見到桌麵肆無忌憚地躺著個盒子。


    從來沒有人敢公然把東西送到他那裏,送錯的可能不大,畢竟每個醫務人員桌麵都有銘牌清清楚楚地寫著名字,何況他還是專一的辦公室。


    第二反應就是梅燃。


    但盒子上既沒有便簽也沒有紙條,不是梅燃的作風,以她的個性,送東西沒必要抓在他不在的時候。


    還會有誰會拿這東西過來?


    想知道誰拿過來的其實也不難,他辦公室裏有監控,打開手機一調出來,頂多就費點時間。


    不過,他不是有這種閑情逸致的人,更不會把時間花在這上麵。


    吃是不可能的,轉交他人,也不可能。


    捎帶垃圾出去便順利帶過去。


    想著天一亮就會有人清倒垃圾,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


    偏偏,回到家躺床上,身體累得不像話,精神卻持續處於亢奮狀態。


    半夢半醒到了四點多,還幹脆清醒過來。


    尋思了很久,顧璞隻能歸結出一個原因:罪惡感。


    所以,天蒙蒙亮,他就回去。


    停完車出了停車場,周圍還是慣常的安靜,帶了點清早的寒意,竟勾起他身體裏的倦意。


    上了七樓,他第一時間就是洗了把臉。


    又抽了幾張紙巾把水漬吸幹,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沒想到,垃圾桶最上層竟然是櫻桃。


    他蹙眉看了良久,那堆爛掉的櫻桃裏還零星點綴著幾個吃掉的櫻桃核。


    這是挑出來……吃了?


    他信步過去幾個小時前扔櫻桃的地方。


    除了垃圾,哪還有半點櫻桃的影子。


    連盒子也沒了。


    所以……


    他調出手機裏的監控。


    看著手機裏放下東西就跑得飛快的人影。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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