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降微雪,空氣潮濕溫潤。婦人昨夜自驛站出來,單手抱子,單手提韁,一路向北狂奔而去。一夜功夫,已如王詰所言折返回了琉璃。


    此時婦人所站之地麵朝南山,渺渺雲海之中,隱約浮著些樓閣廟宇。盤山而上,流水近旁,不是別處,正是無數醫家子弟的心中聖地——清音觀。此處蒼鬆勁竹,流鶯枯蟬,四時之景清奇各異。觀中無香火,無祭鼎,也無雲台練武,觀內弟子卻覓草藥,求奇術,以醫者仁心懸壺濟世。既慕避世歸隱之道,亦行出世救扶之德。十幾年間,清音觀聲名遠播,無論海宮還是琉璃之人總會對其懷敬三分。


    除了杳杳仙境環繞,清音觀也再沒什麽可歎的外觀,觀身破敗,樓宇相隔甚遠,毫無恢弘大氣之感。觀內弟子不足百人,再加上外出行醫問診,留在觀內的人多時也不過半數。觀中心有一湖,湖畔沿線曲折,湖水碧澈極深,湖心端立一亭,與湖邊芳草僅以棧橋相連,橋身竹製,橋寬僅容一人單腳獨立。橋口一碑書著三個烏墨楷體的大字:晴雨閣。


    閣內八根柱上均係著玄色絲線,幾番交錯下來,在閣內半空細密織了張網,網下嚴整有序掛著些木牌,露時風過,絲絛和著木牌輕揚過遠山初日,倒也別有風韻。


    隻是此時,婦人早已沒有心情賞景。她麵色凝重,匆匆下了馬,孤身過了棧橋,拾起晴雨閣內的橡木鼓槌,對著鼓身幹脆一擊。輕靈鼓聲震得湖麵微波連連,愈傳愈遠。


    不過多時,無爭殿內負責通傳的弟子便已列至門邊,看見婦人,神色大驚,幾人頓時慌作一團,一邊回身向殿內跑,一邊大喊:“師父,是易師叔回來了!易師叔……還活著!她沒死!”


    “易師妹!當真是你?”常冉一襲赭石道袍,發髻還未束好,赤著腳便氣喘籲籲從殿內衝了出來,“你竟然還敢回來?“


    “師兄……”易未話還未說,眼淚卻先忍不住淌下來。


    一眾人大眼瞪小眼,都立在原處不知所措。要知道自易未十三歲隨掌門上山以來,還沒人見她哭過。常冉更是一頭霧水,對這個小師妹,他時常無計可施。十餘年前吵吵嚷嚷要跟掌門一同學醫的人是她,三月前硬要隨掌門到戰事前線看護傷員的也是她,如今戰亂初平,回到觀裏抽噎不止的又是她……


    戰場上那些苦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殘酷,易未不說,常冉也心中有數。可既然當初做了決定,又何來後悔悲痛之說?所以這些關心,常冉自然不會問。他所關心的也隻有一件事。


    “我問你,掌門呢?”常冉問她,心急氣喘,胡須也跟著擺震起來。


    易未無顏麵對眾人,徑直跪在地上,沉鬱答道:“掌門已故,望師兄節哀!”


    “你再說一遍!”常冉雖早已知道消息,可聽得此話從易未口中說出,仍是一陣暈眩,趔趄幾步,險些跌入湖中,“北疆戰前,你親口與大家保證,要將掌門平安帶回,現在呢?你上山前可是習過武的……若說別人跟著掌門我不放心,偏偏是你……”


    “師兄,別再問了。要打要罰,易未絕無怨言。”易未說著從繈褓下抽出一隻手,攤平伸到常冉麵前,“師兄請罰!”


    “事到如今,還罰什麽?罰你又有什麽用?”常冉不知何時眼眶已紅了,背過身一步一頓行至殿內。


    幾名弟子見狀連忙將易未攙扶起來,可剛接過易未手中的繈褓,卻覺輕鬆異常,其內空若無物,眾人皆奇,掀開繈褓一看,果然一片空蕩蕩。


    “什麽也沒有!”人群中不知是誰帶了頭,高聲喊道。


    “這是掌門之子吧!”擠不到前排的弟子盲目猜到。


    “是啊,掌門離開時身懷六甲,算算日子也該到了。”


    “可是易師叔,這孩子去哪兒了呢?”


    易未聽得周圍議論,更覺得難受。隻言片語仿若利刃,令她心如刀割。若不是戰火頻生,這孩子本不該是這般命數的。她應是生在襄王府,有個武功高強的襄王爹爹,有個醫術精湛的掌門阿娘,從小無憂無慮,做個世人豔羨的小郡主。


    隻可惜,造化弄人,人各有命,天不遂人願!易未掩麵長歎,哀思難止。


    “易師叔,你怎麽了,說話呀!”弟子勸到。


    “掌門在戰場誕下了個女孩,她生得很可人,隻不過,終究還是沒能撐過浩劫,早早夭折了!”易未語氣清冷,麵無表情,蒼冷的麵色中早已看不出喜悲。人們總說醫者仁心,卻極少提及醫者的冷淡。怕也隻有身為醫者才明白,看慣了生死別離之後,人心會變得多麽麻木。


    “夭折?她可是病死的?可是戰時受了傷?掌門的醫術怎會治不好她?”弟子不解,又急著問。


    “那時掌門已經去世,又何來救她一說?”易未聲音顫抖著說,音量漸低,以至連自己也不確信。


    “那她當時到底是病成什麽樣,師叔不能救嗎?”


    問題突然問到了點子上。易未自然是想救。若是尋常病症也就罷了,易未來清音觀這麽多年,醫術早已不弱,戰場臨近北疆,山間原野,草藥也不難找,要是下定決心救這孩子總會有方法。


    隻可惜,這孩子的病非災非禍,而是掌門親自為之。習醫之人故意製造出的疑難雜症,便不是這般好解的了。


    易未花了足足三日,才理清掌門為這孩子所斷的筋骨,可此時早已錯過最佳救治時機,易未一時半會也想不到穩妥的藥方針法,這才不得不耽擱下來。好在掌門下手不重,這孩子又服了護心丹,病不致命,就算暫且安頓,日後再想辦法也未嚐不可。


    “不能!”易未嚴肅回道,漸漸對那些問題失去了耐心,一個人跨過晴雨閣,稍整了整衣服,這才走進無爭殿。


    殿內弟子行禮退下,易未回身,幽幽合了殿門,走到常冉身邊淡淡問道:“我與他們說的,師兄可聽到了?”


    “聽到了如何,聽不到又如何?”常冉猛一拂袖,正劃在易未臉上,顯然氣還未消。


    “師兄別掛心了,那是我編來騙他們的。”易未稍作遲疑又說,“掌門雖去世了,可小郡主還活著。她是掌門的血脈,我怎能不盡心保她?”


    見常冉的神色漸漸舒緩,易未終於開口將這幾個月來的經曆詳細說與他。


    “決戰當日,襄王大勝,斬殺叛賊徐術,回營時毫發無傷,根本就不是因為平定叛亂才戰死沙場!”易未斷續地講著當時之景,直到現在仍悲憤難平,“是因為回程時遭人暗算,軍隊苦戰多日,精疲力竭、寡不敵眾,這才……”


    “怎會有這樣的事?既然徐術已死,還有何人會暗算襄王?”


    “是海宮!”時隔多日,易未眼中的怒火仍未熄滅,“他們趁亂而攻,豪取強奪,次日昌池便失守了。若不是襄王殿下全力抵抗,拚死等來二殿下的援兵,怕是如今連清音觀也難逃戰火。”


    “勝之不武,卑鄙小人!唉!”常冉接連歎氣,腦海中已然浮現出種種戰場慘烈。


    “掌門與襄王殿下情深義重,得知殿下遇難,掌門冒死衝去前線,那夜回來動了胎氣,孩子不足月就出世了。掌門氣血虛弱,自知難以回觀,怕再拖累行軍,夜深之時,自縊身亡了!隻留下這孩子,渾身青紫,瘦弱不堪,還生著重病……”


    常冉吃驚地微張了嘴,本已泛著淚光的雙目中掠過一抹希冀,“那你為何不將她帶來?襄王死後,襄王府眾人要麽遣散,要麽入宮為奴,這孩子雖貴為郡主,可一個人孤苦伶仃……倒不如就留在清音觀。”


    “我沒有保護好掌門,又醫不好郡主的病,有何顏麵再回師門?”易未偏過頭,有意回避著常冉一再質問的目光,“我帶著孩子,一路向南,想直接追入海宮為掌門和襄王報仇,可不料剛到北水,便遇上位高人。他說這孩子是天讖之命。”


    “天讖?此言怎講?”


    “師兄有所不知,海宮有一讖:臘月初九,雙星曜日,帝王之命也。讖語裏每一條,與這孩子都相符合。也說不準她生來,便是要做帝王的命!”


    “呸!這種話你也敢亂說?”常冉素來剛正自律,最聽不得這番有悖禮法的言語,立刻發起怒來,“你我皆是清音觀弟子,師門家法,不問國事,不言政論,難道你忘了?再說,一個女子,做什麽帝王?都瘋了麽?”


    “女子怎麽了?”易未緊跟一步,毫不示弱,“掌門也是女子,心胸寬厚,才思過人,半點不亞於男子。”


    “我說得是掌門嗎?”常冉說不過,便岔出話去,“我說得是這小丫頭,什麽天讖?什麽帝王?哼!歪理邪說。我常冉是醫者,隻信祖宗醫術,最不信的便是天道。”


    “師兄……”易未欲言又止,看著常冉怒氣衝衝繞到殿後,心中竟還為他這小兒慪氣般的脾氣覺得好笑。


    易未剛追上去,常冉卻突然停頓又說,“我不管你說什麽,這孩子必須給我帶回觀裏。”


    “這個師兄放心,我已將這孩子托於山下一戶人家,三日後那家人帶上無事牌,便會送她來清音觀。到時,你我趁機收她為徒,正好將她留下。如此一來,觀中其他弟子便不會起疑。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萬不可再告訴旁人。”


    “既然你都打算好了,還來告訴我做什麽?“常冉雖是答應,話一出口,卻還是剛硬的一副臭脾氣。


    “如今清音觀裏,我最信得過的就是師兄了。所以這孩子上山前,有幾句話我一定要囑咐師兄。”易未取下腰間錦囊,從中抽出一紙信箋,將其遞與常冉。


    易未來時,早將王詰所言一字一句書在信箋上。


    “這是何物?”常冉眼見又要生氣。


    “師兄莫急,這‘保命之法’是那高人賜給郡主的,悉數遵守便可保郡主平安。若有違背,郡主就會有性命之憂。我已依照上麵所說回了清音觀,可至於這後兩條,還要煩請師兄配合。”


    “我?”常冉沒好氣地將信箋摔在地上,瞪了易未一眼,又背過身去,“若是沒有遇上這高人,你怕是連師門都不會回了,還會認我這個師兄?”


    “師兄這是哪裏話?如今掌門去世,師父閉關,清音觀自然以師兄為尊。我要做任何手腳,都不可能瞞過師兄。思來想去,還是告訴師兄最為穩妥。”易未拾起信箋,恭敬遞給常冉,“師兄若是同意照做,這‘保命之法’便留在師兄這兒。”


    “哼!我要是不同意呢?你給我留下半點選擇餘地了嗎?”常冉嘴上責備著易未,卻還是一把拽過信箋,藏於袖中。


    “我知道,師兄素來不信這些邪門左道的法子。別說師兄,放在先前,我也不信。隻是遇見這孩子以後,我才明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道理。掌門用一世心血栽培了清音觀,如今就留下這一線血脈,若再出半點差錯,你我如何對得起她?”


    “這些還用你教?”常冉再聽不下去,轉身拂袖而去,行至較遠才從殿後一片竹林中傳出清朗一聲,“我信了便是!”


    易未不言,微勾了嘴角,心下不覺一鬆。她明白,常冉這般,便算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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