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斷崖峰,寒山澗。


    祝子安一手玩弄著竹笛,一手提著壇新啟開的梅子佳釀,順著潺潺溪水荷風而來。自那日起,天空便已陰沉,降雪隻是意料之中的事。


    水源盡頭,有一洞,洞口寬敞,將溪水流蹤隱於暗處。祝子安立於溪邊,雙目朝旁一瞥,忽然相中了身旁一棵枯木。此處閉塞,經年不見日光,這樹生在這裏也是白白浪費了土地養分,倒不如為我所用。


    祝子安將手一轉,竹笛輕碰樹幹,隻聽一聲脆響後,樹倒葉落,正好將腳下不安分的淙淙流水攔了個結結實實。


    祝子安拍拍手上沾染的微塵,心滿意足地笑了笑,這才朝洞中走去。


    那水既被他從中攔截,洞內溪水便如死水一潭,動也不動。祝子安隻要稍用輕功,便可輕鬆淩波而去。不消多時,已進到洞內深處了。


    此處濕氣重,不好明火,祝子安也隻好將就,摸黑探路。


    其實哪裏還需要探路。這條路就算他閉著眼睛也能走得差不離。二十多年了,走了不知道多少遍,要是還記不住,就是傻子了。


    洞身狹長,曲曲折折,與水路正相吻合。行至半截,祝子安於暗處打量四周,自顧自說了句“到了”,縱身一躍,便從水麵騰空,跳至一處高台。


    站到高台上,總算是能看清東西了。倒不是此處濕氣不重,隻是山洞到了此處自上而下開了一條縫隙,從中隻可見一線天。可就是這一線天內透下的微光,在這陰暗之地顯得彌足珍貴。


    祝子安抬頭看了看那一線天,盤膝坐下,將酒壇子晾在一旁。再將視線從那幾縷微光中抽離開,移至那束光下早已枯朽的老人身上,哀哀地歎了口氣,無奈道,“平恩銘,我又來了!”


    清音觀怕也隻有祝子安一人敢直呼醫祖名諱了。可惜,他敢叫是敢叫,麵前的醫祖卻再也不能回應他了。


    祝子安絲毫不在乎,裝作他回複了一般,繼續說下去,“明日我一走,你又要一個人了。你說清音觀收了這麽多徒子徒孫有什麽用,等你死了,能常來看看你的還不是隻有我一個!”


    祝子安將酒壇掀開,梅子酒的香氣撲鼻而來,沁香迷人。以蓋為碗,祝子安先斟出滿滿一碗,放在平地上向前推了推,又道,“多虧你有先見之明,臨死還不忘給我準備這些酒。要是沒有你的酒,我困在這鬼地方估計能悶死。反正酒多,不愁喝,這一碗,算我送你的!來,幹了!”


    祝子安說罷,自己先拎起那隻酒壇,將大半壇的酒一飲而盡。


    祝子安自小喜歡酒,可就是酒量不怎麽樣。一壇梅子清酒,就足夠讓他醉上半日了。飲至酣暢,最是舒爽。趁著酒醉,祝子安持著竹笛踉蹌向前,終於歪歪斜斜倒在了醫祖腳下。麵前雖是一具寒屍,祝子安卻也不怕,拉過平恩銘的衣袍蓋在自己身上,醉醺醺躺平,翹著腿埋怨道,“平恩銘,你說,清音觀曆任長老,各有所長,就拿你來說,你鑽研了一輩子蠱毒。今天是蜘蛛明天是蜈蚣,大後天又不知道是什麽稀奇蟲子。不過你也算沒白鼓搗,好歹是在死前找到了永生蠱。你別說,這永生蠱還真管用,你都死了十年了,屍身不腐、容顏不壞,還是那副臭老頭子的模樣。”


    提到蠱毒,祝子安兀自歎了一聲,又道,“不過你連這麽厲害的蠱都懂,怎麽偏偏解不了我的蠱呢?”


    這句話,幾乎每次祝子安來寒山澗看望平恩銘都會問。醉時說,醒時也說。其實他也知道,這是無用功。平恩銘自然會解蠱,隻是不能給自己解罷了。師父如今是皇帝了,皇帝下詔,無人敢不從。師父不讓給他解蠱,平恩銘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會抗旨不尊。


    唉,說來都怪自己,當初隻覺得練武好玩,想也沒想就拜了師。可練起來才知道,朝字訣遠不比一般武功簡單。當初,像母親所學的萬陽掌,單是看看祝子安便能學會了。可朝字訣,沒個十幾年狠功夫練好根基是學不成的,那些招式需要熟記於心,而後才能化於無形,以無形勝有形。明明是至陽之功,卻硬是要處處控製,如行雲流水、柔中帶剛。


    也許和他所練之功為朝字訣有關,祝子安被關在這斷崖峰二十年,心境早已不同常人。愈漸飄逸不羈、無所顧忌的性子就同這山間溪澗的流水一般,隨心所欲,無拘無束。


    他自然不想被囚禁至此,隻是沒辦法罷了。他學的可是至上武功,天下無敵,要說誰敢硬攔他出穀下山,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官近台應該也是料到了這點,所以才在祝子安小時候就讓平恩銘對他下了蠱。


    那日祝子安剛到斷崖峰,一上來就被哄騙著喝了三碗水。第一碗是紅色甜湯、第二碗是青汁苦水,而第三碗的水卻是無色無味的透明樣。祝子安依次喝下,剛一下肚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可過了一日便不同了,他若是踏出寒山澗半步,便腹痛難耐,倒在地上就能打起滾來。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蠱。


    原來,那碗紅色甜湯,是沉冬蠱,而那青汁,是還鄉蠱,蠱蟲細小,隱於湯裏,肉眼是看不出的。沉冬蠱,顧名思義,應時而生、應時而滅,每年臨近臘月它便活躍起來,其他時候便安分守在體內。而還鄉蠱則不同,隻留息地域之分,不論時節。像祝子安體內的這種還鄉蠱,正是取自斷崖峰寒山澗。此蠱蟲戀家,要是寄主敢離開它們土生土長的地方半步,便會在其腹中作妖,苦苦乞求讓自己留下。至於那第三碗水,其實就是溪水,隻因上官近台害怕祝子安年紀小,喝不下去前兩碗奇異口味的湯水,這才備下第三碗,讓他喝著順順喉嚨。


    這就是為什麽祝子安一年裏十一個月都不得離開寒山澗半步。隻有到了臘月,沉冬蠱活躍起來,將體內的還鄉蠱稍加抑製,這才能到外麵走一走。雖然一年就自由這一個月,祝子安要做的事可不少。就往年來說,離開斷崖峰,最先去的地方肯定是通州康王府,先在家裏住上一兩日,幫兄長嫂嫂照料母親和妹妹。


    辭了家,再進奉陽城。祝子安畢竟是長公主之子,自小也是混在王公貴族堆裏,交了不少朋友。一年不見,好朋友總要聚一聚吧,飲酒作詩、再到附近院子賞賞梅,便又是一兩日過去了。


    出了奉陽,祝子安多半便回了琉璃。將街邊大大小小的歌舞坊進一遍,雖然也就是一日功夫,可接下來這一年中坊間最受聽的詞曲必定出自祝二爺之手。祝子安向來不懼流言,坊間傳他浪蕩、不守禮節,沒有母親那般的剛正風骨,他統統不在乎。煙花巷與照去,鶯鶯燕燕也照常認識,寫詩不誤、交友也不誤。


    祝子安重情重義,但凡認識的朋友,有忙必幫。對高官貴族如此,對歌姬舞女也如此。在他眼裏,這二者毫無分別,都是人,也都是他朋友。高低貴賤在他這裏,素來是講不通的道理。可幫忙便又要花時間,一來二去,又是幾日過去了。


    待他回到清音觀,正好是臘月初九。之前那幾日去哪兒、做什麽,都是變數,唯有這一項,他記得最清楚,也最準時。自這天起,他便都待在清音觀,用比探尋整個世界一倍還多的時間,去照顧一個人。雖然在那人眼中,這時間仍舊少的可憐,可對祝子安自己來說,那早已不是時間,而是三分之二的自由。而自由於他,又如同生命。


    每年離開寒山澗前,祝子安總會備上好酒,來找平恩銘小聚。這二人雖然年紀相差懸殊,可早幾年間,平恩銘在此閉關尋蠱,祝子安在此練朝字訣,朝夕相處,又見不到什麽外人,由此結了朋友。後來平恩銘去世,屍骨便留在寒山澗裏。消息被祝子安帶到清音觀,眾人悲怮之餘建了座碑,碑上刻了字,全是些歌功頌德的話,近年那碑旁好像又多了牌位香爐,說是要供弟子們時時拜見。


    誰知道呢?祝子安才不關心這些。他們建了這麽多東西,卻沒一個人來寒山澗尋屍骨的。寒山澗蠱毒眾多,一般人也不敢進。隻有自小在這裏長大的祝子安才完全無所顧忌。


    “算了,平恩銘,”祝子安強忍著醉意睜開眼,又道,“我問你你也不說,我還問什麽呢?還有這酒,如今你也喝不了了,不如讓我替你喝了吧!”


    祝子安說罷翻了個身,用竹笛將酒碗勾到近旁,端起碗便朝口中澆去。


    咦?酒呢?酒怎麽沒了?


    祝子安瞬間被嚇清醒了。


    一骨碌坐起來,在平恩銘和酒碗之間看了又看,疑惑道,“平恩銘,該不會真是你喝的吧?”


    麵前的平恩銘背著手,雙目微眯似在沉思,花白胡須隨著洞內輕風緩緩揚起,再落下,與往常無異。


    祝子安一皺眉,兀自搖了搖頭。這老爺子的確是死了啊。又看看酒碗,當即下了結論——看來是自己酒還沒醒。


    索性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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