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論來到堂中,一眼先望見上官文若的背影——一襲青袍,黛綢挽髻,說是書生又不像是書生,這模樣眼熟得像是在案宗裏見過。


    莫非是舊犯?


    翁論定定神,走上前到正中坐下,再望一眼上官文若。


    隻聽她道:“今日事是我一人所為,與我身旁這位小兄弟無關,請大人不要錯罰無辜,放他走吧。”


    這番自首幹脆硬氣,半點認錯的意思都沒有。


    翁論聽得皺了眉,清清嗓子問:“那你說說看,昨夜你為何要殺那八個人?又是怎麽殺的他們?”


    上官文若朗聲一笑,“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麽?那些人是什麽人,為何而死,應當去問仵作。”


    “大膽!”刑部侍郎聽不下去,喝道。


    翁論朝他揚手製止,隻覺得麵前這人頗有意思。


    “你認得那些人是陛下暗衛?”翁論問。


    上官文若點點頭。


    “你呢?”翁論又看向李魚。


    李魚不懂,目光在二人之間打了個來回,答:“不認得。”


    他答完這話也不知對是不對,便又看回上官文若。隻見上官文若氣定神閑不理他。那想來是沒問題。


    翁論自李魚無措的眼神中確定他沒有撒謊,於是朝刑部侍郎指指李魚,讓他帶幾個人將他先押下去候審。


    等再看向上官文若,眸中帶了一絲疑惑。


    “那些暗衛隻身著普通夜行衣,身上又未帶令牌,你為何會認得?你到底是何人?”翁論問。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在下襄王之女,上官文若。”


    翁論忽然站起身,定定地看她。


    “上官……文若?”


    “翁大人記不得?那六年前的亡海盟主可還記得?”上官文若笑看他。


    翁論眉頭急皺,忽然意識到事關重大,“來人!”


    “翁大人!”上官文若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硬是把翁論喚人的聲音蓋了過去。


    “難道大人就不想我既然敢在刑部官署對你表明身份,必是有備而來麽?”


    翁論攥緊了拳,一張臉憋得通紅。


    “國有國法!昔日你放火屠城,罪孽深重,依律當誅!”


    “放火屠城罪孽深重的人是不是我,翁大人心裏不明白嗎?”上官文若毫不客氣反問道。


    翁論說不出話。


    “翁大人向來以公正自居,難道不想知道六年前屠戮百姓的真相?還是大人不敢知道呢?”


    翁論望著她咄咄目光,心中升起千般委屈。


    六年前,上官近台徑直將一卷寫好的案宗交給他,並未多言,便一口咬定屠城害民之人是上官文若。


    翁論本想深入奉陽作戰的琉璃軍中徹查一番,卻被上官近台以涉及軍中機密為由禁止了。


    外加那時帶兵奉陽的人是上官朔,翁論並未多懷疑,這才第一次違背辦案規程未經調查便為上官文若定了罪。之後大理寺核查也未有異議。翁論便將此事暫時放下。


    可在那之後,先是查到上官朔私聯清音觀加害四皇子,後又得知他謀反,翁論對上官朔的印象大為改觀。先前覺得他絕不會做出屠城這種卑劣行徑,現在倒覺得未必。


    翁論越發想查明六年前此事個中疑惑,隻是無奈一直沒有契機入手。


    直到今日,上官文若自己送上門來。


    翁論吞咽一口,緩解一下緊張,並未知會任何人,而是上前為上官文若鬆了綁,將她引到屏風後的茶案前,伸手道了一聲“請”。


    上官文若不見外地坐下了。


    坐在她對麵的翁論凝神看她許久,仍難以置信。


    六年前傳出她的死訊,不久前才被證實為假,卻又聽聞她在昌池戰場自盡,然而此時她就活生生坐在對麵。


    翁論心裏半驚半疑。這個人的手段深不可測,萬事需謹慎。


    “六年前屠城的人是上官朔,而下令屠城的是陛下。”上官文若開門見山,說罷一挑眉,“我不說,翁大人想必也猜到了。”


    翁論雙眸一沉,神色有些驚慌。


    她這話說得篤定,卻讓翁論不知該怎麽接。為人臣子怎好妄議主上?即便翁論心裏對上官近台的確有過那麽一絲懷疑,卻隻能將這份懷疑封存心底。


    “你有何證據?”翁論謹慎問她。


    “昨夜的暗殺就是證據。六年過去,真正知道亡海真相的人越來越少。陛下急於殺我滅口,翁大人不會看不出來吧。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自投羅網找到刑部來。”


    昨夜那些暗衛全部被殺,想要調查他們為何加害上官文若已無從查起,翁論唯有相信她所言。


    上官文若微勾嘴角看翁論,“大人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麽,將我交給陛下處決,對六年前的真相不聞不問不追究。若大人尚覺得敷衍了事心中有愧,便助我洗清罪名,還天下人一個真相。”


    翁論沉了口氣,低下頭,陷入兩難。


    “忘了與大人說,此行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大人。我想您應該很關心。”


    翁論眸中閃光看向她。


    隻聽她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徐術。


    二十餘年前,徐術叛亂引發北疆一戰。也是那一戰,襄王夫婦殞命。


    於上官文若來說,那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於翁論,亦然。


    翁論的父親翁慶與徐術年少相識,二人論國事評天下,抒懷壯誌,興趣相投。


    後徐術在軍中步步高升,做了定北將軍,被先皇委以重任鎮守北疆。翁慶寒窗苦讀,一朝高中,留任京官。


    二人許久未見,再聞信卻是徐術自北方造反。翁慶如何都不肯相信,幾次三番上書請和卻都被先皇駁回。


    琉璃自建國以來從未有過叛亂,先皇實難容忍,當即派襄王領兵鎮壓。


    決定發兵的當日,下朝回來,翁慶便口吐鮮血暈倒在地,此後大病不起,未等戰事塵埃落定,便一命嗚呼。


    翁慶臨終前,拉過翁論的手,隻道徐術叛亂必有隱情。


    至於這隱情為何……


    翁論秉承父親遺誌,苦心調查了二十餘年未果。當初踏入刑部的本願,如今也變成封存心底的又一樁憾事。


    誰知今日被上官文若重新提起。


    翁論的雙眸有些濕潤了。


    上官文若又道:“北疆一戰,罪魁禍首不是徐術,而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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