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馨不日就要出嫁,夫家體恤她,特地修葺了金陵的宅邸,讓他們在金陵完婚,待中秋後再隨夫一同上京讀書,準備下一輪的會試。得知不必去老家,婚後小兩口獨處的時間多,葉家上下對這門婚事更滿意了,唯有葉雪馨,時常跑到程家清靜,有時候坐在涼亭裏練字、繡花,一呆就是一整天。


    “小姐,您怎麽半點不高興?”秋桃小心翼翼地問。


    葉雪馨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荷包,“爹娘通情達理,沒攔著我與程家來往,現在若是誰尋我,來程家一準能逮到。”沒頭沒尾地說著。


    秋桃含笑道:“不怪程姑娘對旁人說您才是這家主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管正牌主人在不在,有沒有空閑作陪。


    “可這種日子也過不了幾天了。”說到這,她又消沉起來。就是因為程馥太好了,她舍不得。


    “小姐……”秋桃理解不了那種惆悵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她能做的隻有關心。


    天氣熱,程馥從外城回來就直接回了家,一進門就交代底下的人去衙門和書院送冰,給少爺和徐大人降暑。府衙沒有用冰的銀子,而漁北書院向來喜歡在極端天氣裏為難學生,美其名曰鍛煉心智。


    沐浴更衣,暑氣總算消散了些,她想著還沒回高升的信,也不小憩了,決定上書房把積壓的瑣事一並處置,省得越拖越多。


    “我今日路過你夫家那宅子,紅簾已經掛上了。”經過坐在廊下的葉雪馨,她隨意提了句。


    “是嗎……”葉雪馨心不在焉。


    程馥從書房裏把搗亂的貓抱出來,丟到走廊外。


    “要是不想嫁,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葉雪馨詫異,抬起頭看她,發現對方視線停在兩隻辣手摧花的貓身上,不像看穿她,便鬆了口氣。


    “也不是。”


    程寒抖著衣襟皺著眉頭出現在走廊上,顯然也是剛回來,“你讓人給我送冰?”


    “以後偷摸的送,季師父最近脾氣不好,大家不敢舒適。”


    小姑娘用帕子給他擦汗,“你就不會撒潑?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男的為什麽要撒潑?”他想象不來男的撒潑是什麽樣。


    程馥眨眨眼,壞笑道:“小男孩撒潑才有用,我教你啊……季山長眼色不對你立馬就往地上一躺,蹬著腿哭鬧,保準什麽願望都能實現。”


    程寒一副領悟的樣子,然後突然變臉,衝她做了個凶惡的表情,“我還不了解你麽,想我被罰得更慘吧?”轉身踏進書房。


    程馥笑盈盈地扒著門往裏看,目光跟著他的身影,“哎呀,怎麽能這麽曲解我的意思呢?”


    程寒翻了個白眼,不搭理她,忙自己的事。


    這時小果子過來,“小姐,外頭有位自稱駱爺的故人求見,小的認得她,是從前暢春園的姑娘……”說著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靠著柱子打盹的駱行。


    “可有說來意?”如果出自暢春園那來者應該是施芿。


    程馥想起來上回鄒氏來程家的那場鬧劇,也不知是不是這位施芿姑娘授意的。


    小果子躬身道:“她要見了駱爺才說。”


    駱行睜開眼睛,但是沒有動。


    “那你陪著駱爺去會會她,不要讓他二人獨處,若是當著你的麵她不肯說,那便隨她離去。莫要讓駱爺被牽扯到不該牽扯的事裏。”這番話是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說的。


    小果子忙應下,駱行等的就是主子的應允,很快兩人便一前一後地走了。


    葉雪馨擔心,“你這話是為他好,可旁人又得誤解你了。”


    程馥在她對麵坐下,接過小丫鬟呈上的果茶,“不要緊,我習慣了。”當滿身缺點的人比當完人要舒服得多。


    “得感謝這幾年金陵給我的磨礪。”


    “我瞧著都是你磨礪旁人。”葉雪馨沒好氣。


    不到半個時辰小果子和駱行就回來了,說人已經離開,被駱爺的冷情傷得厲害,怕是十天半個月緩不過來。程馥和葉雪馨都有些吃驚,好奇駱行到底說了什麽。


    “是施芿,她被贖身後一直被養在小院裏,我那寡嫂和侄兒回金陵沒去處,為了打聽我的消息,便上暢春園尋她,得知她搬走後又跑到了小院,敲了人家的門。


    施芿被她哄騙,收留了她們母子。我那寡嫂還做主為我納她為妾,沒旁人的時候都喚她弟妹,施芿當了真,這些天對她有求必應,沒少貼銀子。”駱行不想細說下去。


    “施芿不是當人外室麽?”怎還能給駱行做妾?


    駱行蹙眉,剛才光顧著心煩,沒想到這茬,如今看來其中隱情還不少。


    葉雪馨猜測道:“是不是贖身的文書和身份紙都在她自己手上?”若是這樣,確實可以自己做主。


    “現在的金主都這麽豁達麽?”就不擔心人財兩空?


    程馥想了想又道:“沒準是個風流俠士,喜歡救人於水火卻不圖回報。”


    葉雪馨忙拿起團扇擋著臉,急切道:“你,你能不能矜持點,什麽話都敢往外蹦。”


    “好~吧。”尋思著自己也沒說什麽出格話啊。


    葉雪馨挪開扇子瞅她,還真是一副知錯的樣子,便把她的手抓過來握著,“將來你嫁人了,跟外室、花樓有關的可不能當著外人議論,多少話頭傳幾手就顛倒了黑白,我呀真是不放心你,翁齊敏都沒你這麽不省心。”


    程馥想起以前在顧家的時候,他們兄妹隻是親昵一點,就被安姨娘說得很不堪。


    “都是閑的。”


    葉雪馨老氣橫秋的歎氣,“我娘說深宅裏的處世學問可大了,尤其女子,一個不留神前程盡毀。”


    這時徐野也回來了,官服都沒來得及脫,手上抱著一遝卷宗,看樣子也是不想在衙門呆著。經過她們時,對小姑娘遞了個眼神,算打招呼了。


    程馥衝他咧了個無聲的笑容,然後接著跟葉雪馨討論,“……我幼時總瞎琢磨,不理解人竟然會為了蠅頭小利絞盡腦汁對付自家人。”


    葉雪馨好奇,“那現在想明白了麽?”


    程家人口簡單,除了三個主子全是下人,月錢也高,一個個小富戶,日子又清閑,她覺得應該沒那麽多勾心鬥角。


    “還不是為了那點權力。掌家,掌族,掌錢,掌自己,無外乎這些訴求。望族人丁興盛,每個人都有一顆不甘於平庸的心,野心隨著時間膨脹,問題就出來了。”


    葉雪馨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如今的吳家不就是這樣麽。”


    “吳家小姐若在金陵挑門當戶對的不難,但要想嫁入聖眷正盛的權貴可不簡單,還有她哥哥吳子琪,吳宗主身上沒有官職,不能庇蔭子嗣,吳少爺那個國子監名額怎麽來的,還不是有人舉薦。有資格為旁人舉薦的,這在大越得什麽地位,你自己想。吳家為了這雙子女的前程不知鋪了多少路,投入了多少。”


    說到這兒葉雪馨一邊扇著扇子一邊不認同地搖頭,“今時今日還惦記著江南第一世家的虛名,也不想想朝廷能不能容得下。”


    程馥眨眨眼,“這就是他們壓榨族人的理由?”她腦子裏冒出一個不好的猜測,吳子琪當初找徐野麻煩被關大牢的事也已經被抹平了。


    葉雪馨歎氣,“我不知京城如何,不過在江南,舉族供養宗家最正常不過。”在程馥眼裏是壓榨,在旁人眼裏這是天經地義的東西,隻是吳家過頭,逼死人罷了。


    兩人都沒察覺徐野和程寒不知何時已經坐在旁邊的蒲團上,一個寫信,一個看卷宗。程馥發現時兩人已待了好一會兒,她總覺得他們其實在偷聽,但她沒有證據。


    “你有沒有發現自打上回你們上吳家之後,吳家少爺小姐都安分了?”葉雪馨平日裏跟閨閣朋友來往,就聽過不少克製的幸災樂禍。她才知道那些曾經以與吳真真交好為榮的同輩們,並不是真那麽喜歡這位金陵城公主。


    程馥沒那麽在意吳家,經對方一提,回想起來確實如此。不過她的想法跟葉雪馨不同,她了解吳家的情況更多一些。不是吳家不來找她麻煩,而是他們自顧不暇,大房和六房爭權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外圍還有吳纓這個舍得砸錢推波助瀾的主,每天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葉雪馨接著說:“前程定下了,就更要謹言慎行,如今裏外大小事兒都是吳大夫人操持,好名惡名都她一人擔了。”為了丈夫和兒女,她是真的拚。


    程馥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沒找她麻煩是因為這個,一個將來要入仕,一個馬上要攀上權貴,名聲自然比什麽都重要,看她再不順眼也得忍著。


    “看來是我淺薄了,還以為他們成天沒事做就盯著我那點產業呢。我起初還挺納悶的,世家竟是這樣的。”


    葉雪馨掩嘴笑,“那你以為是什麽樣的?”


    “清高,表率,重學術,有氣節,識大體,不屑與商人為伍。可我來金陵後,發現世家大婦竟然跟市井潑婦無異,世家子弟霸道蠻橫,對四方天以外的世界毫無敬畏之心,而那些老爺子一個比一個著急錢。”


    葉雪馨又歎氣,“你說的那是二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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