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周歲後,他的身子骨才漸漸健朗起來,還沒滿兩周歲,便又會走又會說了,他第一次喊我娘時,我都哭了,隻覺著從前吃的所有苦頭,都值了……”


    牛嫂如數家珍般地敘說著兒子的往事,說著說著,便笑了。


    她唇角洋溢著的濃鬱幸福,是嵐兮所不能理解的。


    嵐兮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不明白,當母親有什麽可歡喜的。


    “這般勞累辛苦,難道也能算是幸福嗎?”她不知不覺問出了口。


    牛嫂溫暖地笑道:“那是當然了,為了兒子,再苦再累也是幸福,母子連心,這種血濃於水的感覺有多奇妙,等你做了母親便懂了。”


    嵐兮看向遠處,惆悵而彷徨地道:“或許吧。”


    嵐兮回去時,已是正午,劉老爹做好午飯,讓阿桃喊嵐兮吃飯,這才發現嵐兮人已不在。


    他正使喚著阿桃出去尋找,便看見嵐兮心不在焉地回來了。


    劉老爹嗔怪道:“哎喲,藍姑娘,你出去走走也得說一聲啊,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想去找你都不知道往哪兒去,若是有個好歹,我可怎生向風相公交待啊!”


    嵐兮晃了晃手裏的藥箱,強顏歡笑道:“牛嫂的兒子病了,我看病去了,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劉老爹無奈地歎道:“好了好了,不說了,快吃飯吧,你現在是兩個人,可不能餓著,阿桃,快去給藍姑娘盛飯。”


    “誒,好嘞!”阿桃應了聲,麻利地溜進了夥房。


    飯桌上,嵐兮明顯發現了菜色的變化。


    往日都是匆匆炒個小菜,有碗粗糧飯管飽便不錯了。


    今日吃的是精細的大白米飯,還特地多炒了兩個菜,口味也加重了一番。


    嵐兮不必細想也知道,這都是為了自己。


    劉老爹見她食不知味,關心道:“是不是這菜不合胃口啊,我手腳笨,不像風相公,能燒出一手好菜,你將就著吃一些,等他回來了,鐵定會給你帶好吃的。”


    嵐兮頓覺歉然,她低頭道:“劉老爹,你我萍水相逢,你為何要對我這般好?”


    劉老爹放下筷子,凝視著遠方,歎息道:“哎,實不相瞞,我是看著你,想到了我的女兒。”


    “她那時出嫁,也像你這樣年輕,現在變成了什麽模樣,過得好不好,孩子多大了,我都不知道,我一想起這些,便覺這心裏頭啊,不是滋味。”


    嵐兮道:“難道她出嫁之後,便再不曾回來過嗎?”


    劉老爹的臉皺成了一團:“當初我就不同意她嫁那麽遠,可是她偏偏看上了那小子,不管我怎麽勸,都不肯回頭,甚至以死相求,我總不能逼死她,所以,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她,跟那小子走了。”


    劉老爹語氣平靜,渾濁的瞳眸裏卻閃著異樣的光芒。


    他眨了眨眼睛,吞噬淚意,看向阿桃,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老話說得好啊,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阿桃隻覺摸不著頭腦,好好說著姑姑,卻沒頭沒尾地對她來這麽一句。


    她是個尚未開竅的孩子,自然不知道爺爺在歎息什麽。


    阿桃隻顧津津有味地吃著白米飯,一粒米掉到桌麵,也得夾進嘴裏。


    她上一次吃這樣香甜的米飯,還是在過年的時候。


    在她單純的心目中,世上的事再大,也大不過手裏的這碗白米飯。


    嵐兮寬慰劉老爹道:“您放心吧,她會過得很好的,等到合適的一天,她會回來看您的。”


    劉老爹抹了抹眼睛,堆起了魚尾紋,笑道:“說這些做什麽,不說了不說了,快吃飯。”


    嵐兮胃口不佳,但衝著劉老爹的心意,仍勉強吃光了碗裏的飯。


    吃完了午飯,劉老爹與阿桃收拾碗筷,休憩了小半時辰,便又繼續忙活去了。


    嵐兮在房中看著那包藥發呆,心中五味雜陳。


    她眉心緊鎖,時不時撫著小腹,反反複複歎息著,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麽也沒想。


    待聽得外頭動靜全無,料想他們已然出門,便直起身來,鬼使神差地走到夥房,取了藥壺,熬起藥來。


    她到底還是熬了這樣的藥。


    嵐兮失神地坐在地上,無力地扇著火苗,掌心貼著腹部。


    她對這裏頭的小東西,半絲骨肉親情也無,實在想不到留下它的理由。


    驀地,她一個激靈,警醒過來,她忘了自己的血脈。


    溫家的第一個孩子,將與她一般,流著特殊的血液。


    這孩子,生來就是藥王傳人,如果不要它,溫家就真的絕了後,那她又如何對得起溫家的各位先祖?


    冷汗濕透了她的衣衫,嵐兮忽然感覺,自己懷著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


    她不想留著,卻還不得不顧忌它的存在。


    那天的噩夢不住在腦海裏盤旋,光是尚未成形,這小惡魔便已如影隨形地纏著她,折磨著她,反複提醒著她那個噩夢。


    若它當真出世,那她的餘生,豈非都得活在這場夢靨中,揮之不去,直至死去?


    好可怕,好可怕,她突然明白了三伯母對梅吟香的憎惡。


    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並非一般人所能化解。


    亦難以因為血緣關係,而寬容接納。


    而她,隻是芸芸眾生裏的普通人,做不了這慈悲為懷的聖人。


    沸騰的藥汁咕嚕嚕地冒出熱氣,頂得壺蓋壓都壓不住。


    一星熱燙的藥汁噴薄而出,濺到她手上。


    皮肉的疼痛驚醒了她,她赤手便去抓那藥壺,手方觸及壺蓋,便燙得縮手摸向耳垂。


    無意間抹過臉頰,竟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嵐兮看著那滿手的淚水,怔然自語:“我為什麽要哭呢,它本就不該到來,我不過是送它回它該去的地方。”


    柴扉忽地讓人推開,她的心突突亂跳,慌忙舉袖擦去眼淚。


    劉老爹背著幹柴走進夥房,撞見正在熬藥的她,奇道:“藍姑娘,你在熬什麽,是哪兒不舒服嗎?”


    嵐兮背過身,清了清嗓子道:“沒什麽,我隻是胃口不好,開服安胎藥,安安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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