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十八歲,是大宋王朝高太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


    我本是官宦之女,父親是仁宗皇帝嘉佑年間的進士,宦海沉浮二十年,曾得兩位先帝大力賞識,一路提拔位列副相,卻因強烈反對當今天子變法,惹得龍顏大怒,貶官遠赴嶺南。父親本身體虛弱,幾年之後竟積勞成疾,病逝在嶺南任上。母親伉儷情深,受不了這個打擊,沒過多久也撒手人寰、追隨而去。


    我十歲就失去父母,從一個千金小姐變成了孤兒,家族中人因我父親曾得罪天子,紛紛避之不及,根本無人收養。所幸我年幼時機緣巧合曾見過太皇太後曹老夫人一麵,得到了她的喜愛,她老人家憐惜我的身世,就把我召進宮裏,留在身邊悉心教導五年,直到三年前她把我送給了高太後。


    換了主子,我依然盡心盡力服侍,高太後很滿意,把我看作是跟前一二心腹之人。


    我就這樣在一個春雨初霽的午後見到了當今皇上。


    那天,太後抱恙休養,年輕的天子來向她問安,在庭院中一棵梅花樹旁靜候良久,我奉太後之命出來向天子答謝,並恭送聖駕。


    皇上卻並不急著回轉,他盯著我低垂的臉,沉默了一會兒,問了我幾句話。我知道皇上是從不會向一個宮婢問話的,那天真的不知是哪裏來的榮幸,也許是午後的清風正好,也許是枝頭的陽光正暖。


    皇上的眉頭皺上了一瞬又輕輕展開,聲音沉穩而柔和:“方才在太後屋裏唱歌的人,就是你?”


    我不敢抬頭,輕聲答道:“是,太後吃了藥,想聽奴婢唱唱家鄉的小曲,聽著聽著就能慢慢睡著了。”


    皇上笑了笑:“朕聽出了你的聲音,唱得很好,你抬起頭來。”


    我抬頭,隨即又低下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皇上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後淡淡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回皇上,奴婢叫李晗月,初明之晗,星月之月。”


    皇上點了點頭:“不錯,好名字,你的曲兒唱的好,朕要賞你。”


    我淺淺一笑,趕緊深深屈膝:“奴婢叩謝皇上賞賜。”


    皇上也笑了:“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宮中節儉已久,朕要賞你的並不是金銀之物,隻是幾樣細作點心罷了。”


    我笑道:“不管皇上賞什麽,都是奴婢天大的福氣。皇上賜下點心來,奴婢一定舍不得吃,隻願想法子好生珍藏著,感念皇上的恩德。”說著,不由自主把眉眼兒抬了起來。


    皇上嗬嗬笑了兩聲,似乎很愉快,他忽然又不笑了,望著我喃喃自語道:“你在這梅花樹下一站,映襯得倒很好看。”


    我臉上紅了一點:“這棵樹是太後最喜歡的,皇上說這梅花好,又賜了奴婢好東西,請允許奴婢折一枝花兒,回贈於皇上吧。”


    跟隨聖駕的總管太監安公公突然喝了一聲:“大膽!你一個小小宮婢,竟敢說回贈於皇上?簡直是以下犯上!按照宮規。。。”


    皇上卻抬手製止了下麵的話:“她說的乃是人之常情,何錯之有?”他依舊望著我,眼睛裏一點悠遠的笑意:“隻不過朕乃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區區一枝梅花,你又如何拿得出手,這裏頭可有個什麽說法?”


    我抬手折下了一段細細的花枝,走上前兩步笑道:“奴婢想,這花兒或許正是皇上想要的,這裏頭正有一段典故、幾句詩。”


    “哦?”皇上臉上露出了幾分興趣:“那你倒說說看。”


    “是”我含笑,一字字念道:“隴上花正好,千裏寄遠征,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我念完,皇上卻沉默了,良久才淡淡說了一句:“你的回禮,朕收下了。”他說完就轉身離去,但走了幾步又突然轉身,皺著眉頭又看了我一眼:“你叫李晗月?”


    我還站在原地,低著頭:“是”。


    他的眉頭這次沒有再展開:“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


    (二)


    一個月後,高太後把我喚到跟前,屏退了左右:“你的機會來了,南書房要添一個在皇上跟前伺候筆墨的宮婢,哀家推薦了你,皇上已應允了,這可是多少人夢想不到的好福氣。”


    我趕緊屈膝:“多謝太後提拔。”


    高太後拉住了我的手,一臉笑意:“這是你應得的,自從你到我身邊,哀家就看出來,論模樣、論才情,隻有你將來才可給皇上使喚。那天哀家叫你唱歌,可不是一舉得中麽?”


    我笑了笑:“奴婢隻領太後的恩典,都記在心裏。”


    高太後突然收斂了笑容,盯著我的眼睛,目光炯炯:“哀家的恩典,你當然要記在心裏。哀家為什麽要讓你去服侍皇上,你自然也明白,你可不要自以為撿了高枝,從此就忘了舊主人。”


    我當然明白,先帝無子,當年由太皇太後做主,過繼了她最喜歡的信王之子立為儲君,所以皇上是太皇太後的親孫子,卻並不是太後的親兒子。皇上登基以來,立主變法,任用維新派,罷黜了一大批舊臣,連太後的娘家勢力也大受打擊,她心中的不滿和忿恨早已非一日兩日。她要我去皇上跟前服侍,無非是為了安置個眼線,以做監視之意。


    “奴婢不敢”我趕緊跪下了:“奴婢是太後的人,萬死不敢有背叛的念頭。”


    “你知道就好”高太後盯了我半晌,臉色緩和了許多,她又笑了:“你起來吧,隻要你一直乖乖聽話,哀家絕不會虧待了你。”


    我進了南書房,晉升采女,算是宮女之中最高一級。


    皇上幾乎每日都會過來,清早讀書、午睡後開始批閱奏折、或是召集重臣議事。偶爾他會在傍晚早早離開,但更多的時候他在燈下做到深夜,直至月上中天。


    我在皇上讀書、批閱奏折的時候侍立一旁,為他點燈、剪燭、取書、奉茶、磨墨、添香,無論他每日離開得或早或晚,都很少和我說話,他隻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裏,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旁邊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我也默默做著我該做的一切事,無需他的過多吩咐。我是伺候過太皇太後、皇太後的人,在主子麵前這點眼力勁是有的。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過去了半年。


    有一天夜裏,皇上在看完一份奏折後突然憤怒得拍案而起,抓起來三兩下就撕為碎片,用力扔在了地上。撕完,他似乎還不解氣,鐵青著一張臉、背著手在書房裏走來走去,胸膛不斷起伏。


    我從沒見過皇上有這樣激動的時候,心中暗暗吃驚,待他心氣稍平回到書桌前坐下,我才敢走過去,撿起了地上的碎片。


    “不許撿!”皇上嗬斥了一聲,但他隨後又帶著惱恨說了一句:“把這些廢紙扔出去!”


    我低著頭,蹲在地上:“奴婢不敢,因為這些並不是廢紙,是大臣的奏章。”


    皇上的語聲很冰冷:“言而不實的奏章,就如同廢紙,你竟敢違抗朕的命令?”


    我捧著破碎的奏章慢慢站起身來:“奴婢不敢違抗皇上的命令,但更不敢看著皇上有違祖宗成法,而不出言提醒。”


    “祖宗成法?”皇上哼了一聲:“朕實施變法,銳意革新,豈是個受製於祖宗成法之人?你這個說法豈非可笑?”


    我笑了笑:“是,皇上一心進取,不拘一格,但祖宗成法也有不可動搖之處。”


    皇上思慮了片刻,盯著我的臉:“那你倒說說看,有何不可動搖之處?”


    “是”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在皇上麵前說話,心中還是有些忐忑的,我盡量讓語聲很平靜:“我朝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就立下祖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五朝先帝均嚴守此訓。正是因為我朝奉行尊重文人儒士、廣納人才的立國之本,才有百餘年來的繁華平安。”


    “這份奏章,是士大夫呈上的,就算是言而不實,皇上也當謹奉太祖皇帝之遺訓,以慎重相待,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我又小心看了看皇上的臉色,咬咬嘴唇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奴婢實在不願意看到,皇上要做那撕毀奏章的第一人呀。”


    我說完這些,心裏跳個不停,皇上沉默了很久,我不安地捏著衣角,但後來索性把心一橫,說就說了,該怎樣就怎樣吧!


    良久良久,皇上突然淡淡說了一句:“你怎麽了?你在害怕?你有膽說的出來,就該有膽承擔後果吧?”


    我愣了一下,囁噓道:“奴婢。。。奴婢是不是說錯了?”


    皇上看著我:“錯在哪裏?”


    我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錯在哪裏。”


    皇上突然笑了起來:“你沒有錯,說的很好,想不到你一個小小女子倒有點見識。”


    他又歎息一聲:“朕不妨告訴你,這份奏章是杭州刺史呈上的,他說變法有違天命,應當全部廢除。想不到變法實施八年之後,還有人做此愚昧之想,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接著苦笑著搖了搖頭:“但朕聽了你的話,還是決定忍。想不到朕貴為天子,依舊做不得平生一件快意事。”


    我見皇上並沒有生我的氣,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情不自禁就盈盈笑道:“皇上是聖明之君,正因為您做不得快意之事,天下人才可做得快意之事呀!”


    皇上又笑了:“你這句話,倒叫朕一點脾氣也不能有了。”他伸手一指,語聲中帶著悔意:“朕的確不該一時衝動,但奏章已撕掉了,該怎麽辦?”


    我笑道:“這個好辦,請讓奴婢為皇上補好就是了。”


    說著,我找來漿糊、小刀,奏章撕成了七八塊,我細細地拚接了很久,才終於把它還原。


    皇上在我做事時,凝望著我的臉,但他後來輕輕笑了笑,就把目光下移,隻看著我的手。


    我完工後,雙手把複原的奏章捧上,皇上接過去,語聲異常柔和地笑道:“辛苦你了。”


    我低下頭,心裏不知為何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輕聲道:“這是奴婢份內的差事,隻是修補一份奏章,如何敢稱辛苦?”


    皇上輕歎一聲:“朕的意思是,你常常陪著朕熬夜,也真難為你了。”他說完就站起身,把候在門外的安公公喚了進來,吩咐道:“李采女守夜辛苦,應當讓她白日裏好生休息,就免去她日間一切雜務吧。”


    安公公躬身答應了,我愣了一下,也趕緊謝恩。


    皇上點點頭,又坐下繼續批閱奏章,不再和我說話了。


    我走出門更換茶水的空當,安公公迎了上來,滿臉笑容:“李姑娘,恭喜恭喜呀,我跟隨皇上十來年,都沒有得過這樣的恩典,別人就更沒有了,你是頭一份呀!”


    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更深:“皇上是誰呀,你就敢頂撞他?方才我在門外還真替你捏了一把汗。得啦!你是個聰明人,什麽都用不著我來教。你既得了皇上的憐愛,今後該怎麽做,心裏應該有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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