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張貴妃在一個香風微熏的午後,派人來把我請到了她富麗堂皇的瓊華宮。


    她是這宮裏最有權勢的妃子,在皇後過世之後,她的位分最高,家族勢力也遍布朝野,又生下了皇次子,比皇後留下的嫡長子隻小了一歲。她理所當然就越來越不可一世,就連皇上嚴令後宮節儉支出、不得奢侈鋪張的旨意也絲毫不放在眼裏,隻有她的瓊華宮依然裝飾著綾羅珍繡、金玉滿堂。


    我恭恭敬敬地向張貴妃行了禮,她竟然很和氣,走上前就把我扶了起來,臉上掛著讓我不敢相信的笑容:“晗月姑娘別這麽客氣,你我都是在皇上身邊服侍的人,其實是一樣的。”


    接著她就吩咐賜座、上茶。我笑著道了謝,知道她必有要緊話要說。


    果然,張貴妃寒暄了幾句,就切入正題:“你在皇上批閱奏章的時候,可曾留意過涼州將軍送來的折子?”


    我心中一動,涼州將軍手握重兵,是張貴妃嫡親的胞兄。我未做思慮,便搖搖頭答道:“奴婢隻管為皇上添香爐、侍候茶水,不管什麽折子,那是一個字也不敢看的。”


    張貴妃馬上露出了不悅,厲聲道:“胡說!你侍候的日子久了,哪能什麽都沒有留意到?”


    但她很快又緩和了下來,柔聲笑道:“那是一種淡藍色鑲銀邊的折子,西北軍中專用的,你年輕記性好,一定看到過。”


    我低頭笑了笑:“娘娘這麽一說,奴婢倒想起來了。淡藍色的折子是曾看到過,皇上很重視,每一次都認真看的。”


    張貴妃湊近了一點,眼中閃著光:“那皇上看完之後,可曾說過什麽?”


    我看了她一眼,為難地微皺了眉頭:“這個。。。奴婢就實在不記得了。”


    張貴妃瞪著我,但她很快又笑了:“你放心,本宮問你的話,絕不會讓你白做的。”


    她拍拍手,一個宮女捧著一隻錦盒走出來,掀起了蓋子。


    張貴妃伸手一指:“從現在起,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宮皇上說了什麽,一句話五十兩銀子。你在宮中的俸祿不過是月錢三兩,這個價錢很對得起你吧?”


    我看著她笑道:“若是皇上隻說了一個‘好’字,也值五十兩?”


    張貴妃瞥著我的笑容有一絲得意、有一絲輕蔑:“當然!隻要你得到什麽消息都趕來回報,本宮不在乎銀子,要的是你的忠心。”


    我站了起來,屈膝道:“多謝娘娘賞識,但一來奴婢是禦前侍候的人,事事身不由己,皇上說過什麽話,進了奴婢的耳朵隻敢爛在肚子裏。二來我們做奴婢的,心中隻可對一個主子忠心,得隴望蜀豈非犯了宮中大忌?”


    張貴妃臉色變了,目光在轉瞬間變得狠厲:“這麽說,你是不肯合作了?”


    我迎著她的目光,平靜說道:“奴婢要提醒娘娘,皇上自登基以來既全力推行改革,舉國以儉素為榮,宮中也一再削減用度,更不許妃嬪與外臣來往。娘娘如今的俸祿加上補貼不過是一年六百兩,卻想要五十兩銀子向奴婢買一句話,這個錢是從哪裏來的,恐怕不好向皇上說清楚吧。”


    張貴妃的臉色更加陰沉,冷笑道:“你沒資格來質問,本宮隻問你一句,到底肯不肯聽話?你可別給臉不要臉。”


    我隻笑了笑:“宮中規矩森嚴,各安其職,違製重罰,請娘娘恕奴婢不敢以身涉險。”


    張貴妃狠狠瞪著我,良久之後,忽然又變了一張臉,站起身來親昵地拉住了我的手:“晗月姑娘,言重了,本宮不過是和你隨便說說家常話。你既然不肯,就算了,眼下還有一件事要勞煩你。”


    她又喚出一個宮女,捧來了一隻幽香撲鼻的香袋。張貴妃取了香袋在手,長長歎息一聲:“說起來,本宮倒是許久沒有見到皇上了,皇上並不是每日裏都來後宮,卻日日必去南書房。你不知道這宮裏有多少人在羨慕你,本宮的福氣不如你呀!”


    我不敢接她的話頭,隻輕聲道:“娘娘有話,還請直說。”


    張貴妃笑道:“沒什麽大事,隻是本宮知道,皇上常常夜裏累了就宿在南書房,所以趕著親手做了一個安神的香袋,想請姑娘放在枕邊,待皇上看見了也好想起本宮來。”


    我還未答話,她握住我的手更緊,輕歎道:“本宮這點癡心,還請姑娘成全,今後必定忘不了你的好處。”


    她言已至此,我自然就笑著答應了,把香袋接了過來:“舉手之勞,娘娘隻管放心。”


    張貴妃滿麵笑容派人送我出了宮門,我堅決謝絕了她酬謝的銀子、首飾。待走到僻靜之處,我取出袖中的香袋放在鼻尖細細聞了聞,臉上就不由自主浮現了一絲冷笑。


    (四)


    傍晚我照舊去南書房當值,還未走進大門就有幾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了出來。迎頭看見我,就有一個拍手笑道:“可好了,晗月姐來了。”另一個也滿臉欣喜:“晗月姐,安公公正急得叫我們快去找你呢,皇上又發脾氣了。”


    安公公果然急得團團轉:“李姑娘,你來了就好了。皇上今日下午見過了王丞相,就發了好大的火,現在已在裏麵待了兩個時辰,一個人也不見,一口水也不喝,這會子連晚膳還沒用過呢。”


    我趕緊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安公公歎道:“王丞相要辭官回鄉,皇上變法多年,正在關鍵的時候,他又是維新派的主力,這不是存心和皇上拆台嗎?難怪皇上生氣。”


    我托著一盞參茶走進了內室,皇上正背負著雙手,凝神看著牆上一幅畫,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天下江山圖》,他一言不發、紋絲不動,就像是入定了一般。


    我站在門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皇上終於轉過身來,他麵無表情,並沒有看著我,隻淡淡說了三個字:“你來了。”


    “是”我走到書桌邊將托盤放下:“皇上用點參茶吧,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保重龍體最要緊。”


    皇上把目光轉了過來,從我臉上掃過:“這裏的事,你都知道了?”


    “奴婢聽說了一點。”


    皇上沉默片刻,忽然捏起一隻拳頭狠狠砸在桌上,墨汁四下濺出,也嚇了我一跳。


    他抬起頭,滿臉都是悲憤之色,咬牙說道:“朕登基之時,天下已現頹然之象,國庫空虛入不敷出,西北戰事連連失利,山西大旱朝廷竟連賑災的銀子也拿不出來。所以朕才力主變法,不惜一切代價排除萬難,發誓大宋不興變法不滅,八年來得罪了多少人,又受了多少人的抵抗唾罵,朕始終堅持其誌、未改初心。”


    “但如今”他長長歎息一聲:“朕還抗得住,王丞相卻抗不住了,這是他第二次向朕請辭。他若是一走,維新派的官員也將四散零落,變法還如何繼續下去?”


    他說到最後兩句,語聲漸漸低了下來。我見到他臉上自然流露的悲傷、憂慮之色,心裏也感到難過,便打起精神笑道:“皇上不必擔心,王大人是上了年紀的人,有時候會像小孩子一樣耍耍性子,無非過幾天也就好了。”


    皇上苦笑一聲:“禮部馮侍郎是朕的親舅舅,就連他也對朕說,變法是動了祖宗規製,總有一天會搞得天怒人怨,應當及早停止。”


    他盯住了我的臉,一字字道:“你說,朕辛苦八年到底為了什麽?是不是真的錯了呢?”


    這個問題很難,我低下頭仔細想了一會兒,平靜答道:“國家的事,是對是錯奴婢不敢說。但奴婢隻知道,八年前朝廷拿不出賑濟山西的銀子,八年後卻能在南北一十三省大力興修水利,灌溉農田,天下已大大降低了旱澇之災的風險。”


    “八年前我朝每逢戰事都失利於遼國,甚至連小小的西夏都無法對付。八年後卻能痛擊遼、夏,更有岷州大捷一雪前恥,揚我大宋國威。”


    “奴婢隻知道,這世上有的事的確很困難,開頭難,堅持更難,但越難的事情才越值得一做。正如先賢所說,雖千萬人吾往矣,隻要皇上心中信念不倒,有再多人的阻攔又算得了什麽?”


    皇上沉默了,但凝視著我的眼睛裏目光漸漸熾熱,他的神色漸漸興奮起來:“你說的很好,朕沒有想到,你一個女子能說出這樣痛快的話。”


    我笑了笑,把散亂的書桌收拾幹淨,又去水盆邊洗淨了手,把那盞參湯捧了起來:“欲成大事者不謀於眾,既然旁人無法理解,就請皇上乾綱獨斷。”


    皇上朗聲說了一個“好”,含笑從我手中接過了湯盞和湯匙,但他剛遞到唇邊,手中突然又停下了:“這參湯的顏色、氣味與禦膳房送來的不同,你是從哪裏拿來的?”


    我垂手答道:“膳房送來的湯食早已涼了,這是奴婢自己在小灶上燉的。”


    皇上放下湯盞,突然把臉色一沉,極淡漠地說了一句:“李晗月,你方才跟朕說的話,究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有人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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