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在回宮之前,與李賢達成了統一戰線。


    她看見李由看她的眼神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尤其是那句:“公主竟能忍受小弟。由甚為……甚為意外。公主若不嫌,以後常來啊。”


    李由笑得陽光,俊秀的外貌更給他添了分英武。


    若論李斯的兒子誰長得更像他,無疑是李賢。他不發瘋的時候,從內到外把人挖幹淨的眼神,看起來幹淨卻實際滿腹詭詐的模樣,簡直是和他那個爹一模一樣。


    她讀書時惡意地想過,決定矯詔的李斯是死有餘辜。


    她回望這漫長的宮道,她看著寬闊的鹹陽大道,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民眾與官員。


    正在她清晰地介入這一段曆史時,她才發現自己不能評判。


    克羅齊說“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


    她曾以為李斯和趙高就是最大的變量。她一度想拔除比規勸有用得多,她還沒有遭受過這樣做的代價。


    李賢則告訴了她。


    他當日複生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趙高。


    結果非但沒有成功還弄巧成拙地被嬴政發現了他在刑獄上的能力。


    此時的趙高也還不是彼時的趙高。


    未來與現實交織重疊。


    很多年之後許梔想自己也真夠離譜的,居然當著李由麵兒笑著說:“他好著呢。腦子也挺清醒的,就是有點兒不能接受自己。不過我想吧,他會改。所以我會常常來看他的。”


    李由到那時候都以為自己的小弟真有什麽不得了的本事,和公主的關係這樣地好,得到她如此的關照。


    連同他以為自己去長公子帳下是靠了公主的關係。


    ……


    李賢自上次被許梔不算是指責的語言指責之後,他的精神居然好了很多。沒有再渾渾噩噩地陷入那樣的絕望。


    如她所說:當下正在進行時。


    一連幾日,她都以探望為由出了宮。


    嬴政本就縱然這個公主,他的童年悲慘,但現在他有能力讓她的女兒去做她喜歡的事情。他如今要用李斯與韓非,亦樂見她與李家能保持愉快。


    李斯用這樣的句子來點明李賢:願你要好生對待公主這份喜歡。


    若是以前,他定要說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根本分不清什麽是喜歡。但他是今日的李賢,她是此刻的許梔。他們是要成為最默契的搭檔,去瓦解堅不可摧的“過去”,造就一個嶄新的未來。


    “你說,遺憾能被添補嗎?”她問。


    “當要一試。”李賢答道。


    她用他不甚理解的方式重新點亮了他的生命。


    她說:“我們的第一步是留住韓非。”


    “韓非麽。”李賢頓聲片刻,“當年他死於獄中的消息傳來,父親並沒有什麽反應,他亦不曾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過他的名字。直到我父親臨終前在牢獄大病一場,他口中所喚,唯有韓非與……你父皇。”


    許梔愣了愣,她對上李賢的眼睛,她依稀覺得這雙眼裏有著與李斯一樣的神態。她又想起了李斯的遺言。這世間至情,得而失之比求而不得更為痛苦。


    韓非的同門之誼。


    嬴政的知遇之恩。


    “……或許有些事情說不清楚,往日情誼,李丞相他亦不能忘卻吧。”


    “是啊,嗬,”李賢看著她,再輕歎,看了看自己年輕的雙手,“我既希望父親能像我一般,又慶幸他這一輩子是嶄新的。”


    許梔抬手,輕輕將空的一雙手掌覆蓋。


    她的目光肯定,聲音輕柔。“你這一生亦是嶄新的。我之前說得不對,我們不是在修複過去,我們是在創造未來。李賢啊,你我皆是兩世,所以我們當要互相信任。若你想聽我的‘上輩子’,我很願意和你講。”


    李賢從不覺得有人說話能打動他。畢竟跟著李斯學法家,又見慣了爾虞我詐,他已經是個血冷心硬的人。若不是父親臨終之言,拉他回到兒時那種無憂無慮。他估計連重生也會想到利益勾連。


    但他偏偏聽到了,所以每每在思考此處時,才會精神不正常。


    而許梔的這種幾乎是“無畏”的善意與“決絕”的勇敢,正是他所欠缺。故而她說出此話,除了發愣與心底的洶湧,嘴上他隻能答出一個“好。”


    然後他想著她常常做的動作。她曾說擁抱在她的年代是表達讚同與聽進去了的意思。


    所以他當下立即擁抱了她。


    溫熱的懷抱驀地從上麵倒下來。


    她感到他堅定的力道。


    這是第一次,她感覺自己所言能夠如此溫暖一個人,她好像明白了什麽,能在其中轉圜的或許是那種返璞歸真的至善至純嗎?


    兩人在鋪開的簡易沙盤上勾勒著框架。


    李賢將扶蘇的名字點了出來,“扶蘇公子應更早一步入營曆練。王翦當是他的第一任老師。”


    許梔一笑,“你果然聰明。王將軍用兵如神。他若成為兄長的老師,此去一可磨煉心性,二可積攢軍功與威望。”


    “確然。”


    “隻不過兄長這一步實在困難。如今他尚在儒學博士那兒就習,父王他不喜儒家,可他沒有阻止……”


    許梔還沒將話說完,李賢的話已解開她的疑問。


    “陛下……”李賢習慣性地稱了這個,但很快改正,“王上並非不喜儒家而是帝國之初必當如此。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威懾之後則當竭力順化教民。王上一度不幹預扶蘇公子所學是為用心良苦。”


    許梔想起了一個人——董仲舒。


    “那就讓兄長從此刻儒法兼修。”


    “如何儒法並修?這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


    “在我們那兒有個叫做董仲舒的大家。他提出大一統、天人感應,德治國。”


    正在許梔要闡釋的時候,宮中突然來人傳訊說鄭夫人病了。


    許梔不久前見過她的母親,不過她看母親並不待見自己,甚至一度是厭惡。


    她就懂事地走遠了。


    如今她病了,她定要回去陪伴在側。


    “李賢。那董仲舒的東西我下次再同你講。”她笑著叮囑他,“如果想見何必憋著?你應該很想念他吧。”


    他不能不說對她沒有一絲好奇與期待。


    又或許在她逆光而來的那一刻,他便覺得自己重來的一生沒有白活吧。


    那麽一切便就此開始。


    今天,他要去見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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