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提著一盞宮燈,繞過廊橋,來到嶽林宮麵前。


    宮殿裏隻零星地燃了幾盞燈。


    許梔在殿門遇到了李賢。


    李賢拜禮。“公主怎麽來了?”


    許梔讓人把準備的糕點放進殿內布好。她毫不掩飾地說道:“因為我聽說你進宮了,當然也順道來看看非先生。”


    等到殿中隻有她隨身的婢女桃夭,許梔抬手作了個現代的打招呼的手勢。


    李賢眼中不加掩飾地帶上了笑意。“公主每次都拿我當擋箭牌,這樣恐會對你以後造成困擾啊。”


    許梔回了個輕鬆的笑容:“若說困擾,那也算是小事情了。”


    嶽林宮前鬱鬱蔥蔥,這殿門前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據說是秦孝公時期所建。


    秦磚漢瓦,雕梁畫棟。


    她邁步到李賢身邊,兩人身前的桂花碎落一地,如同黃金。


    樹上的花枝也被這幾日的雨打得愈加淩亂。


    許梔望了眼身後緊閉的殿門,“你來了多久?他,還是閉門不出?”


    “剛到。韓非多日不見客。我們吃閉門羹倒也不例外。”


    許梔微笑道:“那不一定。他會見你。不過我沒想到李客卿這般豁得出去。這比我們任何一個人勸慰都管用。”


    “或許是父親從未想過與韓非走到那一步吧。”


    許梔思慮片刻,她對上他的眼睛,從懷中取出早前準備好的帛遞給他。


    “鄭國就這幾日便要來了。你看這是否是水渠所行的地方?”


    李賢看到布上簡易的線條勾勒出的正是鄭國渠的開鑿路線。


    “水渠你知道?”


    “嗯,”許梔抱著手臂:“遠遠不止這些。我很期待李客卿的決定。”


    “父親相信王上的選擇。”


    “嗯。對了,過幾日趙太後的事情結束。我可以尋機會去探探趙高。”


    “不可。此人你莫碰。”李賢側過身,站在背光處,斜陽輝輝投映在他黑墨的衣衫旁。


    李賢的嗓音很輕,夾雜著冬雪般清寒。“他太危險了。我再輸不起。”


    桂樹搖曳,悠悠餘光跳躍。他們在些微亮的光暈中對望。


    他是少年麵容,眼中盡含滄桑。


    或許殿內的人也感受了這種靜默的流動。


    緊閉的大門忽然被打開。


    許梔往裏一望,白梅墨圖。


    青銅虎首香器上頭的細煙從鏤空處徐徐冒出。漆板案後,韓非單穿白衫,披了件黑裳。


    直到他抬頭時,他們才見他下眼瞼上冒著青。這般疲態盡顯,已有幾日未闔眼。


    殿內昏暗,點著燈的影在他身上搖晃。


    韓非這才望見公主身邊那個年輕人。他的眼睛很幹淨,但往深處看才發現,他的瞳孔中交融著一抹暗。他望見這雙與李斯如出一轍的眼睛,他並不意外。


    韓非沒想到他會來得這樣快。韓非了然李賢來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鄭國第二次入秦之事。


    韓非覺得可笑,同門三人的相聚竟是在秦國。


    他在以命相逼的威脅後,嬴政竟然沒有把他下獄。韓非不認為嬴政會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嬴政不但沒有對他做出什麽實質上的處理,也好像沒有遣人來暗中下毒。


    下毒麽?他看著嬴荷華將糕點放在他的麵前,衝他笑得很甜。


    “先生上次說風味不錯,我也好多日不見先生與父王一塊兒坐談了,我擔心先生在秦宮無聊,我也挺無聊。我有一日聽了個鄭人買履的故事,我覺得有趣極了。父王說是先生寫的,我就來找先生聽故事啦。”


    她撐著下巴,撲閃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後慢慢地把果盤推到韓非的跟前。


    “這是我的束修。請先生笑納。”


    韓非抖了抖衣袍,抬起眼睛。束修?誰還管這個。孔仲尼倒是說過: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嚐無誨焉。這是她在她兄長那兒學的吧。扶蘇這孩子的脾性風格倒是一點兒不像嬴政。


    許梔又朝李賢一望,許梔轉頭看著李賢,她不好自己去介紹他,便想用眼神讓他自己開口,又要順理成章地提起鄭國。


    她沒由來地信任李賢隨機應變的能力。


    “對了,今日我恰好遇上李賢哥哥。他說有些重要的話和你講。但都是我聽不懂的事情,你們聊就是了。我保證在一旁不鬧的。”


    韓非沒法對一個小女孩保持冷漠,疲憊地對許梔笑,並溫聲表示:“好。”


    李賢忽然很佩服許梔能把神情收得如此像一個孩子。她又的確聰明,將嬴政態度輕飄飄地傳遞了過去。


    他裝成單純的模樣?他顯然做不到。他也無法將自己收斂成不諳世事。


    年少時的那種怡然自樂,已經離他太遠了。


    而韓非了然李賢來的目的。


    扶蘇不像嬴政,李賢卻很像李斯。


    韓非向來深諳對李斯這種人打交道要有著開門見山的直接。


    李賢與韓非對視的時候,韓非沉靜而深邃的眼底讓他全身顫粟。他在這一個刹那明白,為什麽他會死。這樣一雙洞悉險惡人心的眼睛,人性怎麽會讓他活下來。


    李賢搶言問:“先生恢複得如何了?”


    “我沒什麽,倒是你父親……”韓非脫口時沒想到自己竟能吐出超過七個字的流利。


    “先生掛念,家父無大礙。”李賢遞過斟了七分滿茶的陶杯,“家父知道先生舉止緣故,一切已經稟明大王。家父讓我帶話說,您有您的執著,他明白。不過,鄭國恐怕不太明白這一點。他的生死皆在先生的一念之間,望先生為他考慮。”


    韓非覺得可笑,同門三人的相聚竟是在秦國。


    而那個蠢貨怎麽會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這種計倆?


    韓非沒說話,他要的天下是有韓國的天下。而嬴政和李斯要攻滅的第一個國家,就是韓國。


    李賢將袖袍中的一枚青簡放在他麵前。


    ——願先生與國共謀。


    “接下來的所有事情,先生都不用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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