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youngangle】


    明月當空,玉潤如盤,照何時?月光越來越像從天上傾瀉下的清水,但它隨風流動的時候,聽不見潺潺聲,是啊,李斯隻能聽見自己踩在枯葉上的哢嚓。


    “爹,要不您還是上馬來吧。”李由把牽馬繩塞進了隨從手裏。


    他真的不懂他爹為什麽不騎馬,徒步三個時辰?這般磨磨蹭蹭,怕是一輩子都走不回楚國……


    他原先很想嚐試著去理解他的父親。他以為他是在等人,在出鹹陽的時候,嬴荷華派人送了東西,平日交情很好的王綰不見了蹤影,泛泛之交更是像避瘟神一樣避開了他們。


    李由第一次感到了世態炎涼。


    三個時辰的間隔,從日掛高空到西陲日暮,他們沒等來轉機,等到了最後的放逐。


    李由很清楚,秦王的詔令一旦下發,就沒有反悔的道理。


    “爹,您上馬來吧,路途遙遠,我們還是防著點盜匪吧。”李由抿了嘴,上前一步道:“阿母如果還在會心疼您跋涉……”


    話未說完,李斯就停住了腳步,慢慢地,風吹來,他看見月與樹葉的影在兒子的輪廓上不停晃動。這一瞬間,他似乎又看到了妻子嬌柔美好的麵龐與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


    在楚國上蔡當小吏的那些年,妻子荊釵布衣與人浣紗。他很愛她,但他更清楚自己這一生絕不是要在上蔡渾渾噩噩度日。


    李斯是個不滿足現狀的人,他離開得很幹脆,逃離上蔡那個小地方似乎是他一輩子必須要做的事情,他昧著良心,毅然踏上齊國稷下的路,一走就是整整六年。


    李斯自嘲,他這種拋棄“拋妻棄子”的行為與秦國的嬴異人竟然如出一轍。


    可是他與嬴異人的情況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被異人拋棄的邯鄲母子回到了秦國,嬴異人在三年後駕崩。


    等李斯學成回到上蔡,他信誓旦旦地寄信告知妻子,他們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他不知道妻子自他走後的第三年開始生病,當他踏入家門,她已撒手人寰。


    她留給他的隻有一墳孤塚,隻有兒子轉告的一句話:


    “亦已焉哉。”


    李斯手抖不已,他踉蹌到塋前,他的腦海砸下一個畫麵是妻子在眼前誦讀《風》的身影。


    他不喜歡讀《詩經》,記不得這些對他來說太過“縹緲”“風花雪月”的東西。


    她寫下此句,表明心跡。原來他留給她的所有東西,衣釵信書,她一件都沒帶走。


    也包括愛與恨。


    李斯當真是一個很好的求學者,他將從荀子那裏學到的法家思想發揚光大,接著,韓非斷交令他不再將友誼放在心上,妻子離世令他又學會了割斷愛情。


    李斯便在那個時候就感覺到自己不會再去愛任何人了。


    兩個年幼的孩子在幼年時脫離了李斯的教養,大哥李由的性格目之所及地包含了妻子的曠達灑脫。


    家裏有一朵太陽花,也有一棵夾竹桃。


    李斯想到自己是個很會利用人的人,自己帶的孩子,避不開免地也染上了他的品性。他想到韓非說李賢參與了鄭國的事情,他不由得開始擔心起來。


    他強迫自己終止回憶,回過頭,隻見坐在後邊兒的牛車上的李賢一言不發。


    車軸忙不迭地轉動著,拖拉出兩條長長的痕跡。


    “由,把你二弟叫來。”李斯說。


    前兩天接連下了幾日的大雨,這鹹陽郊外也是難得的月明星稀,繁星點點勾勒出一條銀河。


    李斯從前對兒子了解透徹,但現在李斯很懷疑自己。


    麵對一家人被秦國掃地出門,猶如喪家之犬的情景,李賢怎麽表現得比他哥哥還豁達。


    走出鹹陽城門的時候,李賢的臉上並未表現出過多的情緒,看著黃土裏碾壓出的車轍,他還問了句:“我們這一走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阿賢想要待在鹹陽?”


    李斯的聲音很輕和,李由難得聽到這種語調,他估計他爹已經沒東想西想了,他抓了抓頭發,調侃道:“我看小弟應該會想和公主在鹹陽的吧。”


    李賢笑了笑:“是,也不全是。”


    他如上輩子死亡時那樣仰頭望了眼天。


    他的確想起了許梔,但他想起了更多的人,嬴政,扶蘇,蒙恬,趙高……


    趙嘉的插手令他感到了憂慮。


    李賢歎了口氣,對著父親和兄長堅定而誠懇道:“如果父親想要離開,我願和父親一起回上蔡。”


    李斯對上他的目光,忽然全身顫粟。


    突然,一個粗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喂,路窄得很,你們杵著不走,我們後麵不好過啊。”


    李賢飄飄忽忽地說了句:“以後修了馳道就不窄了。”


    那人沒有聽清,“什麽?唉,讓讓吧,走不幹淨,等著我們的就是秦王的刀子了。”


    跟著他們一個方向的人很多,大都是從鹹陽被趕出來的外國人。


    齊國,楚國,魏國……是他們將要回歸的母國。


    “此秦王寡情少恩,終不似孝公昭襄。”


    “不留也罷,我齊國也有稷下學宮,諸位先生同我去齊吧。”


    良久,李斯也抬頭看了漫天的星宿。


    群星璀璨,交相輝映,究竟哪一顆才是最耀眼的帝王之星呢?


    李斯摸了摸內袖中的一處斷了半塊的布料,放聲大笑。


    天上繁星遙指北鬥,秦國章台宮燈火通明。


    一份用漆封好的文書傳到了嬴政的案前。


    青銅燈架上的燈油又被侍女添了幾次,焰火不停的晃著,像是一片又一片塗了金粉的蝴蝶翅膀。


    已經到了子夜時分,嬴政已有了些許睡意,他想把這封書閱完再回寢宮。


    王綰向來不在他跟前明示遞人,這份他親自貼簽的文書吸引了嬴政不少興趣。


    他用銅刀劃開竹筒,白灰灰的小角露了出來,他扯出來一看,是塊質感很一般的布料。


    “……”


    他眉頭一皺,當嬴政把布反過來時,他看到了那篇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長文。


    嬴政深知逐客乃宗室之必要。昌平君,昌文君首肯之下,客卿必當在衝擊之首。


    浮光掠影之間,方圓妙絕,骨氣豐韻,這是李斯的字。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餘於戎,東得百裏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邳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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