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杦有了寒氣,許梔所在的內室雖是臨時拾掇出來,但也是雅致溫暖,但她根本睡不著。


    她的河圖一點半點的反應也沒有。


    她但願張良能夠看到她留在芷蘭宮裏的信。


    許梔豆飯也吃不下,“阿月你說,什麽是生什麽是死?”


    “公主年紀還小,您用不著想這些呀。”


    阿月將雲紋銅熏爐重新點上,公主的憂愁是掛在臉上的,她關切續話道:“廷尉吉人自有天相,公主切莫太憂心啊。”


    “但願如此。”


    不一會兒,李斯的家臣麵色凝重地趕來稟報李斯的情況。


    “公主……廷尉恐撐不到大王回鹹陽了……”


    “什麽?!”


    “公主!您,您去不得啊!”家臣眼瞅著荷華公主跑出了門。


    雖說李斯深受嬴政重用,但總歸是一個臣子,怎值得一個公主如此?如果昨晚不是他及時勸慰,嬴荷華還真要看著醫官們去治。


    “夏醫官!家臣所言廷尉的病狀……可當真?!”


    夏無且的沉默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許梔的手心滲出了汗。


    中庭的白雲移動到了太陽的邊兒上,熏熏白風已經吹入了堂內,剛才舔了酒的那隻波斯貓被靜悄悄地放置在一個木盒中。


    許梔思量片刻,“你的意思是它和李廷尉的症狀差不多?”


    “是。”夏無且拱手,眼中閃爍著不明意味的神色。


    許梔不便去查看李斯,但她可以去觀察那隻貓。


    隻見那貓雙目緊閉,四肢僵硬,麵目並不可憎,就算是死了,但也沒有呈現出其他類似屍斑的痕跡。


    正在許梔打算把此話問清楚。


    一個男子的聲音壓抑著,突然從遠處響起。


    許梔極快地躲進了側門,尋機找個該出現的時間來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若是李由或者李賢誤會我,我就完了。”


    許梔在夏無且麵前還是比較像個小孩。


    夏無且笑了笑,“不管怎麽說,他們應該感謝公主大半夜把我從宮裏叫出來。”


    “辛苦老師了。”許梔道。


    夏無且一怔,他沒想著這小公主會喊出“老師”二字。


    許梔從小就是個不見黃河不死心的人,而多年的考古工作也讓她養成了這一習慣。


    實物大於一切猜測。


    所以就算她親耳聽夏無且說李斯沒救了,她沒有親眼看見,她還是抱有希望。


    李由尚在宮城輪番宿衛,當他得知父親性命垂危的時,又聽說蒙恬得了大王的命令也在府中。


    他知道最近父親因為韓非的事情多有愁思,但病危也太誇張了。李由覺得這事情不會簡單,他換了衣服,裝扮成小吏,好在他離府近,才可連夜回家中。


    李由一進府,就感覺到府內的家仆有些不太對勁。


    直到他入堂看見了李斯!


    府內宛如冰窖。


    李由快步到了李斯的病榻前,隻見父親麵色發青、口唇發紺,這就是身中劇毒的模樣啊!


    李由踉蹌數步,渾身的溫度都降到了冰點以下。


    “……爹……”由於他是秘密回府,不能太聲張,就連這種呼喚也隻能壓抑。


    許梔聞聲哀慟,示意夏無且她要出去,且無論如何也要親眼看到李斯是個什麽情況。


    正值大寒時節,到了白日,溫度也並沒有升高太多,還是很冷,但還好陽光,倒也融化了不少的垂冰,雪水滴落到台階上,順延到了平地。


    “荷華公主?”李由大驚,“公主為何在此?”


    “噓。”許梔示意他緘口,她在縫隙看到了李斯的模樣,忍不住歎了口氣。


    果然是和那隻波斯貓一樣的症狀。


    許梔示意身旁的阿月將她到李斯府中前前後後的事情說了個大概。


    李由感激地向她道謝她請了醫。


    從李由的表情來看,他也不相信李斯會自殺。


    許梔看著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將手砸在地上,渾身不住地顫抖。


    “父親定有人相加害!由定為父報仇!”李由伏在李斯身側,吞聲凝語。


    如果是李賢看見這一幕,他的精神世界毋庸置疑會崩潰殆盡。


    他的前路本就在搭建的過程中,李斯作為重要的支柱,如果折損在開篇,她根本不敢去想,李賢會是個什麽走向。


    許梔並非妄自菲薄,可她越來越感覺到一種迷霧般的視覺。她的“穿越預知能力”越發沒有用處。


    她的這些謀劃在他們這些人麵前根本就是班門弄斧。就如現在,李斯到底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頭緒還是很亂。


    許梔決定主動出擊。


    “公主……”阿月沒叫住許梔。


    她拍了拍李由的肩。


    “李由。李由哥哥,抱歉,事情緊急,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些問題?”


    李由抬起頭,他的眼睛有一些很亮的水漬,他一直不太懂,嬴荷華一直很有禮貌,甚至有些過於有禮,為何被人傳得嬌蠻近妖。


    “諾。”


    年輕人叮囑了家臣不管有沒有用,還是要繼續給父親灌解藥。


    許梔放低聲音,她要將她來府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和李由講清楚。


    “雖然宮中楚人刺殺我是實,但我本意並非來問罪廷尉,而是意在另一件事。”


    李由聰明且心質敞亮,“公主是指……韓非?”


    “是。你可知道雲陽獄發生了什麽?”


    “父親在去獄中的前幾日讓我從家鄉上蔡帶了菊酒。”


    “菊酒?”


    這時,李由的視線忽然落到了遠處一個案上,他走過去,一陣酒香忽然就漫了過來。


    “這裏怎麽還有酒味?我從小與阿母釀此酒,甚為擅長造此酒之法。菊酒酒味雖淡,但菊香幽遠且留久,可連綿三日。據我所知,因為所帶量小,父親將它入窖封存,為何此處會有?”


    “來人,將此前這案上之物速速尋來。”李由道。


    不出一會兒,一個長頸酒壺被擺在了他們眼前。


    家臣渾身一顫。他並不覺得這個小公主會推敲到這份上。


    許梔沒有給他保持沉默的機會,她拿起酒壺走到家臣麵前。


    “這是不是李廷尉拿去給韓非喝的酒?”


    “公主!”李由這才明白,嬴荷華意在韓非,她根本不關心他爹的死活。


    若是不關心又為什麽把夏無且請來給他爹治病?


    那個韓非可是綁她去韓國的韓王安的叔叔,她為什麽還要向著韓非?


    李由想不明白。


    而她的下一句話更是令他感覺自己如墜雲端,如臨深淵,七七八八搞不清楚狀況了!


    “韓非是不是……命隕於此酒?”


    李由一驚,倏然跪下,都忘了剛才自己一番話已證明菊酒不是殺韓非之物,搶地道:“家父如今在病榻之上,性命垂危。家父絕對忠於大秦,忠於大王。公主的責問,由無法替父回答。還請公主恕罪!”


    李由忙拿嬴政來壓住嬴荷華,言在韓非之事乃大王所指。


    “那菊酒在廷尉手中。廷尉若是自飲了酒,可謂要同門不要我父王。廷尉若不是,可謂要我父王不要同門。”


    李由不知道她的話是童言無忌還是意有所指,他想若是小弟在鹹陽定然比他清楚小公主此言行。


    他此刻隻能把頭埋得更低。


    “……家父對大王絕無二心。”


    許梔將李由扶起,正色道:“我自然相信廷尉,你也快請起。你一定振作起來,如有人加害於廷尉,我也支持你去報仇。”


    “公主不怪由方才那般出言不遜?”


    許梔忽然笑了笑,“因為有的人是已知的答案。”


    許梔言罷。


    李由露出很疑惑的表情,他的視線忽地定在了她身後一處。


    “他怎麽來了?”


    “誰?”


    融了雪水的冬風從門口進來,消散了一些室內的熱氣與緊張氣氛。


    來人自行解了白色鬥篷,一身綠袍服,雲紋袖邊,衣袂也隨了雪風與冷霜。


    她等了半天的人!


    張良。


    他用幾句話就指明了整個事件的核心。


    ——要想看清楚一件事,要將人事運籌帷幄之中,首先讓自己成為局外之人,以利避利。


    這是他和嬴政用事實教給許梔的頭一個道理。


    許梔看到張良的一瞬間,終於安心了一點兒。


    張良就沒見過一個大臣府上在一夜間被喊了有如此多醫官。


    用的理由還是嬴荷華自己身體不適之類。


    他知道李賢對嬴荷華有救命之恩,所以她對他父親……愛屋及烏了?


    “子房先生你怎麽現在才來?


    許梔礙於李斯的家臣和李由都在,用了個埋怨語調。


    她上前拉了張良的衣袖,微微濕潤的觸覺,他像是從遠處策馬而歸。


    實際上張良是晚上才從雍城回來。


    許梔換上快被嚇哭的表情,仰頭看著他:“廷尉怎麽辦?我聽聞先生你識得名醫,可否請他速來?”


    張良對她這種行為方式已經習慣了,看來她與她不怎麽熟悉的人麵前還挺收斂。


    可張良認識的名醫並不多……兩個有名有姓的現在不知流落去了哪個國家。


    現下最現實的一個,就是李賢。李賢在韓國那時曾說過他習得過醫術,後來張良一查才發現,李賢和夏無且同出一門,是扁鵲的學生。


    讓李賢回來救他父親可謂多此一舉。


    等到房內就剩下張良和嬴荷華兩個人的時候。


    張良看到她的情緒已經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


    “我不想讓韓非死,我也不想讓李斯死。我這種既要也要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張良,你能不能幫我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把韓非完完整整地還給你。李斯,他真的不能死。”


    “公主別慌。”


    “我與你的父王達成了一個交易。”


    “交易?”


    “是。”


    張良此來就是要把當時要她記刻漏時所言告知與她。


    至於為何張良選擇把這件密謀之事告訴嬴荷華——主要是為全她對韓非的保全之心的報答而已。


    就這樣簡單,至少張良自己是這樣篤定的。


    “公主,我們將計就計,借以李廷尉的喪事,告知禦史大人,看一出大戲吧。”


    許梔覺得背後涼嗖嗖的。


    不管怎麽樣,她聽到張良相當肯定地回答了她三遍那個答案,她終於是可以放心了。


    ——“韓非、李斯都沒有真的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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