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從雲中透出,冰麵上汩汩流動著緩慢消融的雪水。


    李賢樣子雖狼狽,卻是可以很快站起來,但他發覺了旁邊不遠處的一道視線。


    張良目光很淡,但片刻不離。


    是那種鹽粒被扔進了湖水的淡。


    李賢遲疑了幾分。


    這一刻的疑慮果然引來了許梔的注意。


    她見李賢聽到外麵車攆的聲音,卻將起未起。


    她以為是路上奔波所致,也沒想那麽多,徑直伸了手,把他從地上攙起來。


    她攥著他袖子用勁一拉,李賢順勢起來,他本就比她高出很多,鬥篷寬大,幾乎要把她給蓋住了。


    許梔驀地揚起臉,她看到他墨色很濃的眼瞳。


    她離與他不算近,但由於在露天雪地裏開口說話,呼出的白氣直往他那邊裏鑽。


    “我讓張良來秦,是為了未來的秦國。”許梔道。


    她偏著頭去看李賢的反應,見他默然不動,她也更明了,當了那麽久官的人鐵定不會在她麵前表出現什麽神色殊異。


    可她不打算偃旗息鼓,李賢好不容易自己回鹹陽一次,她才不相信他會安分。荊軻被他匡去蜀地的事情,懷清也是從蜀來,擺明了他賑災是有意選了地方。


    “你說我不相信你。那你也需要做一些讓我相信你的事情吧?”


    許梔眸光後移,卻不回頭,“張良為我解韓非之惑,”她笑著再望向他,“那麽你呢?”


    李賢從未覺得一個女孩的聲線可以如此清冷。


    “解惑。”他停頓片刻,“他一個韓人,給你能解什麽惑?亡國之惑嗎?”


    許梔沒想到他這般不客氣。


    最後四個字的確足夠有殺傷力。


    韓亡之惑?秦亡之惑?


    惑也是禍。


    “我不就是來解亡國之禍的。”


    李賢沉思道:“那公主想讓我為你解什麽惑?”


    他接下來的話轉化了自稱,不卑不亢道,“公主想要的答案如此之多,臣又不是善機關術的墨家,不能樣樣贏得公主歡心。臣父為大王安心行此法,如今身死於此。不知公主想要什麽心安?”


    李賢說了一大堆。


    這下是許梔沒什麽反應。


    她和嬴政待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不多,但在他身邊聽對朝臣的這種帶點埋怨似的話聽了很多。


    許梔向來是沒怎麽聽進去,她沒空和李賢扯東扯西。


    他這個性格真和李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都喜歡逮著人把事問個清楚。她母妃要這樣,也不至於和她父王這麽多年理不清。


    她忽略他前麵的話裏的機巧,坦誠道:“我要什麽心安?拜托,你們好生活著,別搞事就是我最大的心安!”


    “那我且相信若一日我性命垂危,料想公主不會作壁上觀。”


    許梔點了點頭。


    她看著他身上的鬥篷,感到有些不妥,喪禮之事不會那麽快傳到蜀地。


    李由不知其中緣故,定當夜就疾書了。


    父喪當告,也情有可原。但先下乃是緊要關頭,不能出一點差錯。


    許梔解過扶蘇鬥篷的係帶,所以她一踮腳,在李賢愣住的眼神中,很快順手把李賢身上的這個結給解開了。


    他裏麵是身白衣,許梔覺得這個顏色安全許多,她這才把鬥篷放到他手中。


    “你奔波這麽遠,別在這了,你還是進去看看廷尉吧。我父王這邊有我,你這邊出了這麽重要的事情,父王斷不會怪你無令歸家。”


    話音剛落。


    王駕已到了門口。


    許梔後退兩步,退到了雪地右側的大榕樹前。她端正地作禮,沒一會兒,腦袋就不安分地抬了起來。


    快要臨近黃昏,好像大家都趕著回家了。


    燕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


    跟著進來的大臣,隻有帶著法冠穿得很周正的禦史王綰。


    “天這麽冷,荷華何故出了屋?”


    沉穩熟悉的聲音。


    嬴政一身玄色常服,領口交織一層暗紅紋路,簡單而莊重。


    “父王。”


    許梔堪堪開口,便說不出話。唯有嬴政,雪地之上,黑白相托,自帶一種天地失色的孤寒,一切仿佛儼然如夢。


    沒一會兒自己被凍紅了的手有了些溫度。


    她也握緊了。


    許梔看到嬴政的冠發上已是粘了些鵝毛白。


    “您發上有雪。”


    “無礙。”


    許梔朝嬴政很乖巧地笑了笑,雖說無礙,她知道隱喻的重要。


    她把手搭在嬴政的肩膀上,她好像感覺了屬於河圖的溫度。


    後世好像也是搭在他的肩膀上,看了兩千年寰宇。


    她鼓起腮幫,輕輕一吹,漫漫散散的雪這才有了些重量,大都飄搖著往別處去了。


    輕飄飄地,不會阻礙任何事情的發展。


    在眾人略帶驚訝的目光中,許梔站了回去。


    無論如何,就算嬴政不是因為她刺殺之事回鹹陽,她也終究是還是眾人眼中極度受寵的小公主。


    “荷華對張良可還滿意?”


    “張良先生隻有順了大秦與父王的意,荷華才會滿意。”


    “好。”嬴政很喜歡這個回答。


    嬴政沒有大張旗鼓地審問追查。


    臨近黃昏,許多大臣都以宵禁的借口,提前離開。


    鄭璃並沒有來李府,而是先回了芷蘭宮,她意外地開口,叮囑嬴政不管女兒做了什麽,看在她在宮中遇刺的份上,勿要苛責。


    嬴政沒有說什麽。


    說實話,當他看到荷華出現在雪地中,看到李斯之子李賢從蜀中加急奔回。


    嬴政瞬間明白了當日從扶蘇口中提出要趙高去蜀的話的源頭。


    這明顯不是扶蘇的意思,而是,荷華?


    荷華。


    據說當時趙高因罪下獄,主管是蒙毅。


    趙高曾與嬴政在邯鄲有一麵之緣,他剛回到秦國時,趙高被呂不韋安排到他的身邊。


    一個普通的雜役寺人卻有名有姓,嬴政知道趙高不是一般人,趙高的趙,是趙國宗室的趙,不過他是個敗落遠支。


    就這個出身來說,嬴政甚至覺得趙高與他很有共同話題。


    他也曾不過是個被質邯鄲的秦宗室之子。


    後來在嫪毐之禍時,趙高的確是少有盡心站在他這邊的人。


    不管是因為懼怕王室,還是諂媚呂不韋,嬴政那時孤立無援,便對他多了些青眼。


    後來趙高因疏忽犯罪,下了獄,在獄中,他高聲背誦律法文書,遍識典律,可謂精通。


    多一個趙高,少一個趙高對嬴政來說沒有什麽所謂。


    但總是愛惜人才,也無法忘記那段日子。


    當日在雍城看見母後和嫪毐生下的那兩個假子。


    嬴政極端崩潰,他這才明白,原來連與他同甘共苦的母後,在這一刻,也全然拋棄了他。


    嬴政的溫情變成了笑話。


    他最親近的人,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趙姬,不但把太後璽印給了嫪毐,甚至還在謀劃把他從王位下拽下來。


    嫪毐叛亂。


    她,他的母後,也要殺他。


    趙高在這個時候,俯首帖耳地告訴他:卑,永世不負大王提攜之恩。


    所以趙高痛哭流涕地求情,懇求他看在往日崎嶇,赦免他的死罪。


    最終,嬴政讓蒙毅免了趙高的死罪。還把他調任去了宮中中府。


    趙高雖免了死罪,但還是被打了三十個板子。


    精神失常的卻是舉報趙高的人。


    直到李斯告假,嬴政才知道那個人是李斯的兒子。


    嬴政看出來,如今,李賢連帶著趙高都似乎成了荷華眼中刻意觀察的對象。


    目前五國形勢尚有迷局,監察本國職位不高的朝臣,並不是嬴政的重點,他也並不想分太多心。


    既然女兒有心,嬴政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允許了。


    雪風歇了下來。


    一切寧靜得有些過於樂觀。


    這無外乎是屬於暴風雨前的征召。


    而李賢在進到堂中。


    他覺得自己腰腹部位開始隱隱作痛。


    萬千沉鈞加在他的身上。


    但隻要一眼。


    李賢心中寒冰頓時化開了。


    冥冥之中,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事物不斷演變,偏移。還好因為自己的早有所備,這次贏上一局。


    上一世,他是在隨始皇帝巡遊山東臨淄,齊國故地才找到扁鵲留下的絕筆醫書。


    他已將書中的全部內容謹記於心。


    以他父親的狀況。


    他頓時明白,這是一個局。


    李斯喝下的乃是李賢這一世自己配置的屏息。


    至於怎麽陰差陽錯被父親喝下了。


    李賢驚覺,至高之上,一雙眼,早已將他們承納其中。


    重生也罷,他終究是臣,也從未出於君王的掌控。


    ——


    窗外的風還乎乎地吹著,李斯握拳咳嗽兩聲,消瘦的肩膀更顯單薄,此刻又不像往日那般束發簪冠,麵容憔悴又蒼白,更令他看起來像是真要病死了。


    “禦史要問我,問便是。”


    “廷尉一向算無遺策,要說你連身邊的家臣都看不出來他被人特意安排,我會信?”王綰道。


    李斯這人自韓非來秦之後,不是在受傷,就是在受傷的路上。


    他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多麽文弱遭難的清白文臣。


    王綰不會阻止自己的恩師蔡澤對韓非的殺意,他保住燕丹門下的田光,替他們消解了章台宮之事隱藏的危險,這是他對恩師知遇之恩的報答。


    但王綰自己不會去插手有人想要救韓非的行為,——比如那個嬴荷華小公主。


    如今韓非是真死了,李斯擱這還表演什麽同門情誼呢?


    這不是貓哭耗子假慈悲麽?


    李斯腦子還是混亂的,他還處於一種渾渾噩噩,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無疑對他最好的人生寫照。


    如今,韓非又死了,他恍惚地也開始嘲笑起了自己。


    李斯就著身上的長袍,外衣也不披,走到了窗前。


    “我說不知道家臣是敵國安插到我身邊的細作。綰兄信麽?”


    王綰這個人與韓非有時候有點兒相似。


    人不算古板,但就是認死理。


    “不信。”


    王綰走了兩步,“大王心中所想,廷尉應該比我清楚。所以,廷尉莫要拐彎抹角了,你把你那家臣一五一十說出清楚了,我何苦為難你?”


    ——


    yz最近現實中有些忙,為愛發電的情況下,也會保證質量,盡量保持一日一更,大家不要棄文文。


    讀者朋友們的留言評論我都看到啦,因為時間不能一一回複,真的非常謝謝你們的支持!


    非常非常感謝。


    曆史太苦,這何嚐不是與諸位的浪漫主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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