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逃了?”


    許梔的眉間添上了些哀愁,宛如料峭的雪風還帶著冬日的寒冷。


    她知道燕丹會逃。


    但沒想到這麽快。


    “蒙將軍回稟父王期間,廷尉中毒一事已該有苗頭。蒙將軍難道沒有帶人去城門圍堵他們?”


    李賢這才知道蒙恬是順便出宮替許梔帶信給了張良。


    他看著她,她凝神在低處,蹲下身,拾起地麵一朵白梅花,把它放在手心。


    風將白梅吹了起來。


    堪堪懸在半空,飄到了遠處。


    李賢再次對上她的眼睛時,眸光已恢複了平靜,回到了清冷如雪的靜默。


    連同方才他一番試探之中,她生出的半分驚慌也都消散不見。


    “燕丹敢在此刻逃走,他與韓非的事情脫不了幹係。”


    許梔頓了頓,“昌平君昨日在芷蘭宮,我到的時候他的談話已結束。從時間線來看,有沒有可能是昌平君在暗中放走了燕丹?”


    “昨夜父親前往城門。父親將太子丹押解到獄中,太子丹未有異色。”


    許梔麵色凝重起來,“這期間父王可見過燕丹?”


    “大王去過昌平君府上。不久後,太子丹從昌平君府中消失。現今,大王已下了全國通緝令。”


    李賢隻是回答,並不作過多的闡釋。


    “是太子丹早設了局,他可能將昌平君反咬一口,再而逃出生天。他倒是聰明,這一來,既報複了昌平君,又為自己贏得了更多的時間。”


    “你想讓燕丹走還是留?”李賢問。


    麵對這個問題,許梔笑了笑,眼中閃動著幾分譏誚,“你問我?為什麽不問問你自己?你若真的珍視荊軻,該是不想讓他與燕丹扯上關係。這樣的話,我若是說我想讓燕丹離開,你怕是又會攥著問我是何居心?”


    隻有燕丹留在秦國。


    荊軻刺秦的事件才不會發生。


    李賢眸色一凝,嘴角微起一個不大的幅度。


    但很快他又頓時清醒過來。


    “現在的情況是燕丹已經逃走。我能做的隻有看好荊軻。”


    他原本就懷疑著秦國為何還要按著原來的軌跡一路前行,又試圖理解許梔口中的文明。


    可自在蜀地聽聞李斯中毒,李賢的靈魂再次撕裂。


    如果他連他的父親都保護不好,這樣基本的事情他都做不到,更何談要改寫他人悲劇的命運?


    他有著太多的不甘與痛苦。但他清醒著自己必須內化這樣的複雜,必須正視它們。


    李賢不能身處在偏遠的蜀地。


    鹹陽,才是漩渦的中心,是角逐的戰場,亦是近水的樓台。


    許梔想起一件舊事。


    “當日趙嘉回了趙國,如今他集聚舊部做了代王。我不相信當初沒有人幫他逃出秦國。”


    李賢很快明白許梔的意思。


    “如此可說通。趙嘉從雲陽獄消失,現在韓非在雲陽獄中毒。太子丹攪渾這一池水,正中他下懷。”


    “距今不過幾個時辰,秦國層層關卡,燕丹該還沒有走出秦國。隻要你能夠聯係上荊軻,往後我們的麻煩就少了一半。”


    李賢聽到“我們”二字,這才放心不少,覺得冬日也沒有很冷。


    剛才的話許梔說得篤定,卻難免心慌。


    原本等著秦國順利過渡到趙國,她就有時間來梳理鄭璃與嬴政之間的破碎。


    但現在,太多的突發狀況聯係到一起,她必須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許梔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前後在韓非身上花的小九九能瞞過嬴政。


    如今雖是自己被卡著不讓出芷蘭宮宮,但是李賢和張良來去自如,可見嬴政並沒有的明令禁止。


    許梔自己被說成什麽樣的公主都沒有關係,但她絕不要讓鄭璃卷入這些複雜。


    尤其是她現在不清楚嬴政的真實態度的情況。


    就之前鄭國事件看,嬴政與燕丹的關係糟糕,至少是零下幾十度的僵硬。


    那麽燕丹……如何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隻聽李賢續言道:“蒙恬在鹹陽宿衛處查到昌平君原本就想將太子丹行跡揭露,他為辯證,待會兒麵呈大王乃是必然。”


    許梔麵露難色,“如果昌平君還在意項纏入獄。燕丹一事,勢必被他利用。他曾經與燕丹有往來的事情,說不準會被拋到楚人身上。”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曾去過的一個陶窯。他燒製了許多官印陶器。”


    “你的意思是?”


    “隻要昌平君一直不甘心自己有個虛銜,隻要他想要實權,那麽他就會親自選擇一個錯誤的方向。”


    “為何這樣篤定?”許梔問。


    李賢眉目間的神情既寥落又煎熬,這樣的複雜呈現令他俊朗的臉上呈現出怪異。


    他抬起手來,摘下一朵白梅,自嘲地笑了笑道:“早有人實踐過權位蒙心的結局。”


    許梔知道她所說的“有人”就是他父親以及他自己。


    許梔從韓國回來以後,覺得自己越發深諳術法的運用。


    她肉眼可見地變得攻於心計。


    她更不再像之前那樣全然地認為李賢需要忘記過去,需要一個嶄新的自己。


    許梔更多時候會想起扶蘇與蒙恬。隻有受害者才應該忘記痛苦。


    讓李賢一遍一遍記起過去,提醒著他不要重蹈覆轍,不要沉淪於算計,或許比忘記更加行之有效。


    李賢凝視麵前的女孩,看見她的靈魂已經露出了小小的獠牙,時不時地會咬他一口,雖不見血,但或許正是如此,才可以讓他明晰記著過去鮮血淋漓的一切。


    李賢需要這樣的清醒來提醒他自己,他重新活著。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十分微弱的哢嚓哢嚓聲。


    由於聲音太小,除非熟知武功,耳眼明利才能覺察。


    許梔並沒有感覺到異動,她見李賢表情不對,正要開口。


    李賢輕抬手,作了動作止住她發聲。


    一個柔中帶軟的女音從遠處傳來,隱隱還帶了些嗔怪的顫音。


    “唉!我方知鄭姐姐被禁足就大老遠從芙月殿來關心她了。不知姐姐為什麽不願見我?”


    接著,隻聽秋兮勸慰了那個嬌柔的聲音。


    “胡良人。夫人並非不願見您,您也知道的,夫人在後宮隻與您關係交好。可夫人今日實在身體不適,良人還是回去休息吧。”


    許梔原先聽到禁足本就暗道不好,擔憂鄭璃已被昌平君擺了一道。


    沒想到會聽到“胡”這個字。


    都不用多想了。


    那一定是胡姬。


    她父王那個情況來看,估計納了不止幾十個。許梔對後宮裏大多數的美人沒有什麽敵意,也體諒她們的不易。


    鄭璃算是後宮位份比較高的妃子,但幸好平日很少有美人特意拜訪她的母妃。


    此刻,聽到胡姬,她怎麽會不條件反射地感到棘手。


    而轉眼,李賢悄無聲息地拉走了她,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


    這芷蘭宮他倒好像比自己還熟悉。


    “胡姬身份不簡單。”李賢說。


    “我知道,我確實更很擔心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你總說你當年讀書的時候會有一些見解。那當時你更厭惡我和父親還是他和趙高?我們誰更該死?有沒有想過殺了我就萬事大吉?”


    李賢說話的時候,眼睛裏居然有著一抹不暗不淡的光暈。


    許梔感覺李賢是那種多活了一輩子,瘋起來,自己都能殺的人。


    他說話也還是不正常。


    她就沒見過會有人在比較誰更該死的?還津津樂道地問?


    “半斤八兩……依上輩子那種情況,他們是真該死,這沒得說。你和你父親,唉,真是一步錯,步步皆錯。”


    “我們這把要是玩不好,就隻能下場淒涼了。說不定,我比你死得還快些呢。”


    許梔用散漫的語調說了這話,話音剛落,她就感到頭頂驀地一沉。


    她少有在他的眼裏看到這種積蓄了很多情緒的潤澤。


    李賢的眼睛又忽然彎了起來,像是天上的玉鉤。


    他的笑,和她看到過的李斯在章台宮殺了人之後,露出到笑意如出一轍。


    “誰對你不利,我便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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