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以為自己遠比任何人都要先認識荊軻。


    殊不知,他還是來得太晚了。


    太晚。


    李賢回到府中不久,便聽到了那隻波斯貓的叫聲,白色的長毛貓在李賢袍邊一蹭,黑色的邊緣立馬就沾了好些貓毛。


    “你這般活蹦亂跳,她的藥,還是留給需要的人吧。”


    內府對門開,不曾想李斯在等他。


    “回來了?”


    “父親。”李賢拱手。


    燭火搖曳之下,兩人相談,他們的身影映在那塊很大的水紋竹石屏風上,拉出兩道橘紅而透明的影子,像是兩個時空的對話。


    “父親且莫憂心,韓非還活著。”


    李賢清楚李斯想從許梔那裏知道些什麽,故而開門見山。


    不料李斯隻是溫言說了聲好,自飲了手中酒,不見什麽大的情緒起伏。


    李賢想應在他跪在門外那晚,嬴政便將韓非的消息告知了父親。


    而這一次,應該是他父親第二次得知。


    李斯是在俯身倒酒時,聽到兒子的直言,再一次的落實,還是讓他的酒杯不禁晃了些酒。


    李斯將一盞酒單手遞給李賢,將話題轉了個彎:“荷華公主為我之事勞心奔走,往後不會簡單。”


    李賢眸色一沈,他恐懼自己擔憂的事情還是會發生。


    父親,從來是個趨利避禍的人。他不會輕易把自己的把柄落到他人手中。何況,現在的李斯還不到晚年,尚是頭腦清明之際。如果李斯不喜歡被許梔盯著,以李斯的手段,許梔那般打明牌的作風,很容易被踢出局。


    李賢知道他父親這一問,便是知道她心智非常了。


    “……公主關心父親與韓非由來已久,不知父親是否還記得,當初我們從驪山回到鹹陽,亦有公主搭手之恩。”


    李賢從來也沒和李斯說過許梔用計拉王綰作為傳訊之人的事情,他此刻提起,便是直接揭底。與其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不如就以肆意的姿態呈現,以此刻她的身份地位隻要不出秦國,沒有人可以動得了她。


    李斯見到李賢的反應,隻是笑了笑,語調不起波瀾,言中之意卻是驚濤駭浪。


    “嬴荷華乃王上寵愛之公主,長公子之親妹。殺趙嘉,激燕丹,惹羋啟,還敢威脅王綰將蒙恬命為宿衛,這任性妄為,倒和王上年幼之時幾分相似。她若能將韓相之子收入轂中,王上往後更加不會讓她長居深宮。秦國之大,官工之用並非專營於男子。若她有心涉政,她占幾分秋色,尚不可知。”


    “請父親明示。”李賢還是選擇不動聲色。


    李斯握住手中的酒爵,輕輕掃了他一眼,終究還是不忍心打擊兒子,隻淡淡道:“你該幫她尋一條可隨意出行的路,而不是拘束於眼前一毫一厘之得失。”


    李斯說罷,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趙高也罷,張良也罷,燕丹也罷,他們不過微末,何以與未來之大秦作抗爭?”


    李賢兩輩子沒見過李斯露出過這種溫和的微笑,說著這種年輕時候才會說的玩笑話。


    “你偶爾也收斂收斂。鹹陽並非蜀地。就算小公主不加避諱,你當記得,無論如何,你是臣。”


    望著父親的背影。


    李賢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的眩暈。


    ——


    遠處的山丘連綿一線,分岔的道路延伸出兩條。


    燕丹摘下鬥笠,田光將一個青年人帶到他的麵前。


    這是燕丹理論上認為的,他第一次看見荊軻。


    雖然是第一次想見,似乎荊軻與他對視的那一刻,再次感受到了命運二字的力量。


    縱然回到故國的路途如此崎嶇,但天無絕人之路。


    命運將田光送到他的麵前,他樹立起了自己對於生活的希望。


    而現在,荊軻在這時候與他相遇。


    燕丹很清楚自己需要荊軻。


    他對這個幫助他順利躲過秦兵視線的劍客也相當自信。


    這個人能夠為他所用。並且往後,他會有著很大的用處。


    因為燕丹非常清楚該如何讓一個俠客的甘心奉獻。


    就在這時,燕丹要的時機來臨。


    他深知自己唯有這一次機會。


    一簇一簇的樹枝在黑夜中簌簌搖動。


    劇烈的顛簸與隆隆聲一旦停了下來,沉黑的夜立刻變得靜謐。馬匹喘著粗氣,傳給馬車一陣微妙的震顫,仿佛連車也不安起來,黑暗中的人都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車中人端坐於內,手上不自覺地摩挲了腰間的劍柄。


    他命令士兵橫戈前行,務必將燕太子丹活捉。


    活捉!!


    這是一個無風但冰冷的黑夜。


    燕丹躲在巨大的石山之後,聽著愈來愈近的腳步聲,他的眼裏沒一點兒畏懼,開始漸漸發笑,他似是下定決心般要邁出一步。


    “秦王從始至終都不會放過我。”燕丹笑得發虛,他握緊了腰間的長劍,對田光懇切道:“我準備回去。”


    田光麵色凝重,又驚又疑,他再看了眼荊軻。“太子。我們與荊少俠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你甘心放棄?”


    燕丹的眼底倒懸今夜的冷月,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先生,我輸了。”


    說罷,燕丹朝田光與荊軻竭力一拜。


    “我真不懂你。”荊軻看著燕丹,怪異地問:“你不是說這一輩子都想要一個自由?自由就擺在眼前了。”


    “先生可知,我自出生開始,便與這兩個字無關。”燕丹自嘲地笑了笑,他看著荊軻道:“你也看到了,嬴政出動這麽大規模的陣仗,我回去請罪,才不會帶來更多不可估量的麻煩。”


    燕丹的笑消散。


    如他所想,荊軻在他往前邁出一步的時候拉住了他。


    “人尚有生之樂,而無死之心。困獸猶鬥,況人乎?”荊軻說。


    “原先,我騙了先生。”燕丹回過頭,言辭誠懇:“我逃出秦國並不是為了自由,而是要回到燕國。”


    荊軻愣神片刻。


    隻聽燕丹接著說:“秦國已亡韓。嬴政將北上逼趙,南攻脅楚。一旦趙國臣服,燕國便是砧板魚肉。”


    “所以田光先生說你需要我?”荊軻問。


    “或許是我們互相需要。”


    荊軻笑了笑,他恩師之言猶言在耳。


    “天下乃大爭,民不聊生,我隻是一個手持劍的俠客,怎麽會與太子你欲圖保國的理想相互需要?”


    話音剛落。


    漆黑的夜中傳來了像是風的聲音。


    —嗖——嗖——


    鐵器破空而來。


    荊軻對這個聲音非常敏感!


    這是機關弩發箭的響動!是來自韓地,墨家的機關製具。


    山石之間漆黑生霧,障眼不可視,一個女子突兀地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中。


    “你們趕緊帶他離開此地。”


    女子的聲音很熟悉,他看清了她手持的機關弩,荊軻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種的焦灼。


    “阿夭姑娘?”田光更快一步喊出了她的名字。


    荊軻剛想問她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來不及再說話。


    秦兵已經發現了他們。


    接著十來個蒙麵人從樹叢中鑽了出來,有人已換好了燕丹與田光的服飾。


    “這是?”燕丹看著這突然而到的援軍竟一時猜不出身份,他們蒙麵,發髻並非是燕國人打扮,到像是韓趙之人。


    這一隊人朝桃夭拱手拜禮,再自報了家門,“吾乃暴鳶將軍之隨將,願助太子一臂之力。”


    五十裏開外,三匹快馬如梭,破開羊腸小道,踩著冬日的灌木,魚貫而出。


    如果不出意外,燕丹將在七日後到達衍水岸邊。


    ——


    芷蘭宮


    “教書的不帶書,還指揮我拿這麽多,非要講最長的,這是竹簡,不是紙。六卷啊!我一下哪裏抱得完。什麽尊師重道,明明是想整我。”


    許梔找了快兩個時辰的書,等她把最後一卷竹簡拿到手上,剛想繼續罵罵咧咧,這最後一卷竹簡由於積壓已久,一根經線忽然崩開,用線編製的竹簡全部散落到地上。


    “……”


    許梔把剩餘的五卷擱在案台,蹲下身去撿,手指卻被鋒利的竹片劃了條口子。


    “………”


    她嘶了口氣,下意識地捏住了懷中的玉佩,自語道:“……荷華是你在給我預兆嗎?還是說發生了什麽?”


    她試圖將血滴落在河圖上,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溫度。


    但順著血液在玉佩的紋路上蔓延開,許梔越發感到有一種很深的聯係,拉扯住了她。


    她好像再次看到了滿臉是血的祖父,那幅碎了一個鏡片的眼鏡框。


    空氣凝聚了一股氣流,蒙蒙混沌的眩暈快要再次讓她遁入之前在與嬴政同乘馬車的那個幻境。


    一個聲音及時地把她拉了回來。


    “荷華?”


    許梔被聲音嚇了一跳,耳邊還響著嗡鳴,像是坐飛機高壓時的壓迫,她一時沒緩過來,跌坐到了地上。


    她扭過頭,看到是張良的時候才長舒一氣。


    “張良!你走路也太輕了,嚇我一跳。”


    許梔用大喊大叫來掩飾自己自言自語,希望他沒聽見自己方才在說什麽,她把手中捏著的一個竹片十分潦草地塞到他手裏。


    “給你,最後一卷,反正我手上就剩這一片了。”


    說著,她又一指案上的那五卷東西,“都找好了,能講課了嗎?”


    張良看到嬴荷華這種張牙舞爪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覺得這才是該像個學生。


    他笑了笑,剛伸出手來扶她。


    但他順手去拿她手上那竹片時,卻發現了幾滴鮮紅。


    他把她的手拉過來一看,傷口在食指的指側,不深但有些長,不至於出太多血,竹簡上的痕跡怎麽這還像是被擠出來的血?


    許梔見他表情不對,擔心他看到河圖,追問什麽她答不上的問題。


    她立刻抽回手,拿腔埋怨道:“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講什麽《呂氏春秋》,也不至於這麽難找。這書放得隱蔽,最後一卷又這麽長,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用力拉的時候,結果繩子斷了。”


    許梔更變本加厲地把手揚到他麵前,“你自己看,這麽長的口子。”


    張良見到她手上傷口的確有些很長,還冒著血珠,不禁蹙了眉。


    他把她一把從地上拉起來,帶她到案邊,一邊拿出藥盒,一邊道:“我從沒見過公主這般的學生,你被竹片劃到手了不喊疼,和我吵什麽?”


    許梔還想反駁幾句。


    張良拿出了一個很眼熟的藥盒,那是她在新鄭強行塞給他的,他拉開小抽屜,取出一塊軟布,和一個像是創藥的小瓶子。


    說來也慚愧,她送給張良的藥箱實際上根本沒有放幾樣藥物,那個檀木盒子裏,多些是她所寫當初韓國亡國時處理舊臣的條例。


    而現在,張良在用她曾軟硬兼施的威脅之物給她包紮。


    他不會醫術,手法自然笨拙,所以神情格外專注。


    許梔承認張良長得很好,她頭一次覺得張良這麽順眼,柔潤的眼眸不去與她針鋒相對的時候,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蠱惑人心。


    他穿著秦國的墨色官服,由於進殿之後摘下了官帽,已到加冠的年齡,發髻隻單用一根很長的藍灰色發帶係住,卻更顯他的儒雅。


    這是除了她的兄長扶蘇之外,唯一一個有著這般潤和溫柔氣質的人。


    許梔的聲音不知怎麽回事地柔和了許多,這本不是質問的語氣:“你剛剛在那一排書櫃後幹什麽?也有認真在找竹簡嗎?”


    許梔望見張良淡靜從容的眼底。


    他波瀾不驚地笑著說:“是。”


    “那是老師你運氣不好,這六卷全在我這邊的櫃中。”


    許梔哪能讓他找這邊的櫃子,裏麵還藏了她寫的那些東西,被看見了,解釋起來也忒麻煩。


    “那麽書卷公主找到了,傷也包紮好了,我們開始講課。”


    “好吧。”


    張良看到嬴荷華對她破天荒地展露了一個很真實的笑容。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用不著這麽多布,也不是多大的傷。”


    張良想輕輕摸摸她的頭發,以示安撫。


    他剛俯身,不料許梔忽然抬了腦袋,四目相對之際,張良的手尷尬地懸在了半空。


    這像是師者長輩,又像是朋友兄長的舉動,讓許梔一時也愣住了。她的軀體是個孩子,可她的靈魂是成年人。


    她不會讓場麵保持尷尬,她撐著墊子,稍往前一動,略抬身,像一條小魚去試探荷華那樣,頭頂自然地與張良的手掌相接觸。


    “謝謝。”


    她忽然離張良更近,幹淨瓷白的臉頰上顯出兩個很小的梨渦,長長的眼睫微微蜷曲,眯著眼睛,笑得很純真。


    許梔很快坐了回去,若無其事地拿起了書簡來看。


    分明隻有一秒鍾,但張良卻很久才回過神。


    然而正在許梔忙活著找《呂氏春秋》,這本暫時被列為王宮的禁書的竹簡。


    張良正通過芷蘭宮的梅園,將訊息傳給了暴鳶隨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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