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中的第六日


    昏暗無光的囚室,一點一滴的水聲激起毛孔的寒意。霜風從狹窄的鐵窗透進來,將牆壁上的火把吹得搖晃。


    極端的安靜之中,偶爾能聽到頭頂傳來沉悶而零星的腳步聲,木板縫隙中透著外界的光,漏著陽光的灰塵,還有嘎吱作響的聲音。


    李賢稍動一下,手腕處便傳來鑽心的痛。這鐵鎖捆得異常牢固,這些趙人剛剛抓他也實在不容易,耗費了十餘個士兵,現在就生怕他掙脫了束縛。


    於是幾乎把他的手腕釘在了刑枷上。


    一桶冷水毫不停滯地從他頭頂淋下,水流混合著發絲,連帶著罩在他頭上的黑布,從上到下,衣衫單薄,全被澆透,若隱若現著皮膚的紋路。


    倒水的人都微微驚了,這是從外麵倒騰來的雪水,這秦賊居然沒有過度掙紮。


    “嘖,到現在都四五個時辰了,還沒醒?”


    說話的人站在遠處,免得衣擺沾上水漬。


    韓倉不會不知道他醒沒醒,他隻是這樣說著而已,然後晦暗地掃了囚徒一眼,對身邊的人說:“抽他幾鞭子,看他還昏迷不昏迷?”


    接收命令的人提起利鞭,利落地刮過風,赤條條地打在他身上,使刑人好像特別擅長此法,落鞭時還往人身上拖了再起,然後再落,再抽。


    一鞭、兩鞭,到第十鞭的時候。


    被束縛的人總算有了正常的反應,他才沉悶地哼了一聲。


    一個屬官挪到韓倉旁邊,“大人,我們當真不告訴大王?”


    “丞相費盡周折才從平陽君手中把他弄到這兒來。丞相說要了好好‘厚待’。”


    這是韓倉故意說給李賢聽的,實際上,他也還沒有告訴郭開,李賢的人已經從平陽君的府邸運到他的密室。


    李賢這才明白了之前頓弱從趙回秦後,不久病逝的根本原因。這一世,他代他受過,該是能給那老頭續命幾年吧。


    他從未細想過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心軟?這根本不像是本真的自己。


    隻因趙人揚言屋主不出便要殺了那母女二人,女孩的脖頸已經生出血痕。


    李賢覺得自己該是活得太模糊了,他竟然也會顧念別人是不是會受罪,竟然會顧念著一介平民、與他無任何交集的陌生人的生死。


    他身體上的疼痛對他來說也是茫然無知的,隻有痛感還提醒著他還活著。


    “你們囚我毫無用處。”李賢開口,淡淡說了這句。


    韓倉沒有聽到囚犯大喊著求饒的語句,因為他自己很容易屈服,所以他格外憎惡這種硬骨頭。


    於是他極其不耐煩地掀去覆蓋了對方麵容的黑布,由於動作幅度大也一把薅去了他束發的發帶。


    他倒要好好看看,秦人這副嘴臉下是什麽樣?被抽了十鞭的骨頭,還這麽硬?


    男子脫力地垂著頭,長發順著冰水成一綹一綹的從肩側散亂。


    韓倉終於有了一種居高臨下。


    結果,不是他想象中的粗獷,映入他眼中的是一雙狐狸一樣的眼睛,微泛紅的眼尾,卻有著相當硬挺的神情,桀驁不馴的眼神化開了原本有些邪氣的五官。


    上次讓他這般呼吸凝滯,還是見到那個張良的時候。


    “嗬,秦使大人怎麽會說自己毫無用處?”韓倉微一眯眼,也難怪秦國公主念念不忘,“大人身價當超萬金啊。”


    李賢狼狽至極,身上的傷痕還透著不少的血跡,但語氣與眼神讓他半點不像個階下囚。


    “韓家令當想一想自己的用處。莫要把身家性命拴在覆滅之處。”


    韓倉退後一步,警惕道:“你,知道什麽?”


    李賢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各種束縛,“韓家令難道覺得這樣是談話之處?”


    “韓某替人辦事。抓你、對你用刑的人可不是我。大人日後要怪也該怪這些人。”韓倉停滯了一會兒,“大人該感謝韓某。”


    韓倉把罪甩在郭開與趙立身上的本事還真是一流。


    “大人與丞相有嫌隙,您說丞相會怎麽對你?”


    韓倉也不聽李賢接下來要說什麽話,他隻想讓李賢認識到目下在邯鄲,唯一能保住他性命的人就是自己。


    韓倉走出密室。


    “韓大人,丞相那邊,我們該如何言告?”


    “你忘了外麵的人找他找得多緊?自然要把他攥在自己手裏。”


    “大人的意思是,不告訴丞相了?”


    “我何時這樣說了。一個人在什麽時候能最記得別人的好?”


    韓倉看著一片雪花的消失,兀自笑笑,“並非是危難之際,而是在受辱之時。”


    ——


    秦·丘陵


    一支箭宇從她手中的弩機射出,破風而出,紮在樹幹,比前幾日多了力道,添上了許多的淩厲。


    “公主。”


    許梔回身,趕緊詳問,“怎麽樣?韓倉可有消息?”


    “韓倉隻說平陽君抓了不少邯鄲城的秦人。”


    許梔眉頭一皺,“平陽君是何人?”


    “趙王遷之叔父。”


    張良手上持了根竹節,從林間路跡登上來。


    她心裏越發不安,韓倉難道與郭開沆瀣一氣了?還是他自己有打算,這點消息壓根兒擺明了不願多說。


    張良續言道:“韓倉此言估計是還要價碼。”


    她再射出一箭,側身同阿枝說:“你請李由告知韓倉,萬金也罷,荷華不過想與家令作個人情的交換。若李賢不能活著回來,他便等受秦律之責,至於碾殺還是烹鼎,可以讓他自己選。”


    霜風吹起,林間簌簌,雖不如古霞口寒冷,但嬴荷華之言令張良感受到一種殘忍的深寒。


    “是。”阿枝應聲離開。


    碾殺還是烹鼎?她輕描淡寫的言語完全不覺秦律之嚴苛,不禁令他心間一空。


    許梔抬頭見到張良微微發白的臉色,又見他捏拳咳嗽。


    她哪能在這時候想到張良會因為雍城之行而落下體弱多病的陳年傷。還以為是應證著史記之言,張良身體單薄是常態。


    許梔歎了口氣,剛要去給他遞手巾的時候,想到前段時間的言談,她在瞬間止住了上前的步子。


    “這幾日雪大,你身體不好就留在帳中。何必要出來一趟?”


    “為了公主的籌謀。”


    她看著他,張良很快壓下眼。


    他從袖中拿出一張等待已久的銅器。


    “布防圖在此。”“我提前看過,此確為李牧手書,不疑有假。”


    “真的?”


    她驚喜地接過,展開一看,古圖上南下北,泛黃帛皮上標好了應當標記的一切。


    張良道:“我已交給王翦將軍查驗,他與眾將正在軍議。夜間傳訊鹹陽,若無異議,隻在明日便可動軍。”


    這意味著,隻要李賢熬過今日,明日開戰後,韓倉與郭開縱然有再多自己的心思,他們絕對不敢動他。


    她隻求李賢千萬不要在今日出事情。


    此時,一個軍中的兵士來告:


    “公主殿下,長公子有要事商議,今日不同公主下棋。”


    “好。”


    兵士走後,隻聽張良道:“廢除斬首之議,大王業已奏同。公主所言天下太平二字,良可為與同。”


    在厚雪壓枝的林間,她看到他終於躬身站在了她的麵前。


    她展露了長久以來最為真誠而鬆弛的笑容。她因李賢的惴惴不安,徹夜難眠,終於有了片刻的喘息。


    她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圖冊,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隻要進了邯鄲城,李賢可救,扶蘇、章邯軍功可立,而鄭璃與嬴政的往日舊事將一一開解。


    她從未覺得天空有這般清明過,忍不住要去擁抱她的謀士,感謝他的加入。


    “有你辦事,我放心。”


    張良腰上一緊。


    隻是短短的一秒鍾,他卻忽然一滯,猶如長流的溪水中忽然蹦出了一條遊魚,魚尾啪啪嚓嚓地在水中攪動,在他的心中濺起了水花。


    他的手空懸在兩側,嬴荷華已鬆開了他。


    張良看她走在了他的前麵。


    她的雀躍更多是來自於他的臣服,還是邯鄲將破,亦或是李賢能夠回來?


    “如若無他議,父王當在途中。屆時我必為先生謀一個高出少傅的官位。”


    “無甚官位,如此也好。”


    任誰想二十歲的年輕人都不會拒絕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此言差矣。先生本就該身居高位,您可以相信,大秦能給得起。”


    他看她對他笑,白雪蒙蒙地覆在發絲間。


    澄澈的雪花之下,唯她,一顆透明真摯卻難以琢磨的心。


    而雪花不會告訴人們。


    徹寒的冬天裏備受煎熬的人最難以忍受的便是突如其來的大火。


    也包括戰火。


    邯鄲城破是真,奮死一搏也是真。


    ——


    八日中的第七日·晨


    木戈簡直要瘋了。


    他在郭開身邊潛伏數載,頓弱還沒來趙國的時候,他就在李賢的安排下來了邯鄲作間諜。


    現在,頓弱出了城,他唯一的上線生死不知!


    李賢要是死了,他不就成了斷線的風箏。


    他一度覺得最在乎李賢是否還活著的人,除了他沒別人了。自從李賢的屬官被趙立當成秦使交給趙王之後,趙王又開始了新的一次躺平。


    郭開此夜來到韓倉的密室。


    “為何小李大人不好生呆在旬陽,非要來我這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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