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醒了?”


    甫天一亮,侍人說罷。


    張良尚且還有些發暈。


    ——


    飛雪如斯,不被所有人理解的雪地。


    日色從地麵輕輕浮起,照見一切荒蕪都變成了現實的虛無。


    濃厚的血腥味與汙漬蓋滿了他。


    殺了一個。


    兩個。


    十個!


    不夠,遠遠不夠。


    嬴政分明看見仇人倒下了,他的心卻越來越空曠。


    幼時,本沒有什麽光。


    鄭璃與他相失相忘。


    燕丹與他反目成仇。


    寂寥誰共。


    他也不需要誰與共。


    成王者,妻不妻,子不子,臣不臣。


    秦王嬴政是一個隻需要江山霸業的人,他注定這一生為統一天下而付出一切代價,祭奠著屬於他身邊的全部,當然包括他自己的一生。


    當嬴政發現鄭璃忘記了他的時候。他僅僅悲傷了一個夜晚,然後很快明白他這一生注定孤寂。


    注定煢煢。


    而現在月色如二十年前的那一抹夕陽。


    他被人抱住的那一刻,他隻是怔住了,在不經意間,悄然間,好大一片冰寒都開化。


    “夫人?”嬴政不明白,他隻感覺他現在的模樣失去了往日的威嚴,甚至猙獰落魄。


    他殺了仇人也改變不了心中深切的創傷,反而會把暴君之名加重遠播。


    可又有什麽辦法?


    過去趙政的所受的一切,現在都由嬴政討回來,由嬴政來維護。


    鄭璃不假思索地環住了他。


    殊不知這一觸碰,她的眼淚也如那記憶長河,奪眶而出,她聲音哽咽,半晌說不出話。


    嬴政感知尚是麻木,他並沒有感覺到襟前已濕潤。


    他沒有動,低頭輕蔑地看了自己手上的血跡,始終保持慣有的高傲:“夫人要求情的話,已經晚了。”


    嬴政沉沉笑:“寡人習慣當暴君。”


    “妾,”鄭璃動了唇,抬了頭,月色照見她美目中斂起一汪眼淚,晶瑩剔透如同琉璃。


    她聽他用往日崎嶇的言語表達。


    ——“總有一天,我要殺光這些欺辱我們的人。”


    ——“誰敢脅迫你,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他在離開趙國的前一夜,站在梨花樹下,梨花的花瓣沾上兩人的發鬢與衣角。


    那個時候他們還不懂得離別的意義,也不懂離別再見的時間長短。


    趙政黑曜石的雙眸緊緊地注視她的眼睛,他說:


    “我有信心你會選擇我,一定是我有能力站到你的麵前的那一天。”


    “阿璃,無論發生什麽,你隻管往前。”


    鄭璃是經曆過與小妹離散的,她生不出他的堅信。


    她笑他天真。


    她說“恐無再見,隻願各自安好。”


    而現在,同一片月,同一個邯鄲。


    同樣的他與她。


    她想了又想,嬴政與趙政一直都是一個人一種性格。


    她驀地笑了笑,這算是遲疑了二十年的回答。


    “阿政,不論是趙國還是楚國,秦國。我的腳步隻願停在你的麵前。”


    嬴政眼神霜寒融冰的刹那,她努力踮起了腳尖,還是不夠高,隻好拉了他的衣襟,嬴政順著他低身的一瞬間,往他臉頰落下一吻。


    輕柔,他卻如遭雷擊。


    她隻能莽撞地做出這個舉動。


    霜霧都埋入這一程,埋葬在過去的情緒全然都被調動。


    記憶並不是一個逃避的理由。


    記憶隻是一個閘門。


    洪水泛濫的不是過往碎片,而是不肯承認的滔天愛意。


    鄭璃隻是需要一個理由,需要一個象征來讓自己承認這個答案。


    不管是二十年前初遇還是十年前她嫁他。


    她早就愛上了他。


    兩次皆是一見鍾情,命中注定。


    冰凍入的冰花,教嬴政看起來也如春日晏晏之下的那一片梨花樹了。


    ——


    血色之夜,全部的聲效都若閃電,將這一切擊潰。


    許梔原本擔心過去的東西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便會讓整個過去像是洪水一樣決堤。


    鄭璃的舉動讓她的星星眼都要冒出來了,嘴角蔓延著笑意,連帶著冬風也不覺得有多麽寒冷了。


    許梔發覺自己如果要想當一個月老也不是不可以,她熱衷看到這樣的場景。


    幸福感爆棚!


    她堆砌了一個很得意又溫馨的笑容。


    可見韓安一臉茫然又鄙夷,她瞬間又頓覺玩兒追妻火葬場的人變成了眼前的這個人。


    可桃夭已經死了。


    他臉上不該有這樣的困惑。


    韓王……也是,後宮的人必定不少。


    她變臉堪比川劇,仗著有李賢作為武力值的充盈,更是直接。


    “韓安,你說吧,你來是幹什麽?”


    “你說呢?”


    韓安怪異地盯著嬴荷華看,他看到鄭璃頸上所掛的琉璃珠與月形玉佩,立馬明白了她的身份。


    嬴荷華的母妃就是阿珧在長平之戰失蹤的姐姐。


    如果這樣來算。


    韓安與嬴政竟然還算是連襟。


    他不禁失笑。


    隻聽嬴荷華道:“我差點死在你那能臣手上,這樣我都忍了他。如果他不為我所用,那是我沒本事。”


    她凝視韓安,低聲沉道:“桃夭因你跳城樓之事,我還沒有找韓王算賬。”


    韓安看了李賢一眼。


    李賢什麽也不說,但那目光令韓安不禁一淩。


    他眼皮一抬,鳳目裏又恢複了暗沉,喃喃自語:“天命所承,這是上天賜予嬴政的使命。”


    “我勸韓王還是早點回梁山。”許梔往李賢身邊一站,又想了想,再往他身後一挪,“李大人武功可好了,如果韓王非要在邯鄲折騰,我現在就讓他抓了你。”


    韓安盯了她這幅麵孔。


    從中看著另一個人。


    他道:“聽聞李大人不久前受了傷,該養著還是養著。”


    李賢聽出韓安是通過張良知道了桃夭還活著的事實。


    邯鄲月色漫漫一片,從鞋履底下傳來嚓嚓的雪聲,哢嚓哢嚓地,慢慢悠悠。


    “為什麽放走韓安?”李賢問。


    “他是韓非的侄子。”許梔有些不明白韓安會提起張良。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張平是韓安的相國,他對張平不多加疑問,為什麽質問我要張良為臣?”


    “我也並非任何事都清楚。”李賢緩了緩,“張良深得公主信任,韓王自然有疑。”


    “原來如此。”許梔接著街邊的燈籠,看他的手腕上還有結痂的痕跡,“今夜辛苦你了。”


    “無妨,隻願公主莫要把路走得太死,還是需要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


    “好。”許梔停住腳步,她今日心情大好,她扭過頭,雖然是笑著在月光下卻各外清冷,“也多虧你讓阿田母女把匣子交給母妃。還是你的辦法奏效。”


    “公主一步步算得張良,臣自愧不如。”


    靜謐之間,她緩緩注視他。


    “那你要是願意被我算得,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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