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點了點頭,她不放鬆他的目光,她向來不是個把話憋在肚子裏的人。


    但凡隻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她都不願意把這微乎其微的可能視若無睹。


    尤其是她進一步發現張良的名字占據了她輾轉反側的喃呢。


    張良看著她,眼中透明的淚珠在火色中變得璀璨,在四周漆黑一片,他快一步開口,把放在心底的很久的話問出來。


    “一直以來,我有一事不明。”


    “你說。”


    “公主既然知道我對你抱有殺意,為何還願意靠近?”他頓了頓,坦誠道:“我的確是真的想過要殺你。”


    他的嗓音和初見的時候一樣,剖開了對白,也如那清泉映月。


    許梔兀自笑了笑,“你剛才說了,事在人為。以前,我很相信自己。”


    夜間的雪風讓牢獄這種地方更寒冷也更幹淨。


    張良想到她方才說的話,“那現在,你開始懷疑自己了?”


    許梔垂下眼睫,眼下麵臨繁複的局麵,她在失去了河圖之後,無畏是肉體凡胎,烹鼎之食。


    她隻能回答:“我不知道。”


    他緩言道:“公主已力圖將本真與身份結合,凡力竭而不能抵,才算終點。”


    他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年紀不大卻遭受密集的刺殺,張良覺得這次也不例外,他總算能把手給抬了起來。


    他安撫她,“此處若能給公主些許安慰,也不是毫無收獲。”


    許梔從他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比從前更複雜的情緒。


    她笑著看著他,“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在多年前就見過你。”


    “在新鄭之前?”


    許梔啞然。


    在你遇見我之前,我就認識你。


    她認識他在兩千年後,他認識她於兩千年前。


    張良被她漫長而深邃的注視所怔住。


    穿越時空長河,跨越萬千山水,她才得以站在他的麵前。


    張良還是不敢觸碰許梔,他的手隻停在了半空。


    她收斂了往日的跋扈,在他緩和的目光下,傾身過去,於他耳邊輕和地續話。


    “我從前看到一個陶罐上麵寫: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故。我讀來傷感至極。如今,我生癡言發願,隻願與君長相見。”


    張良愣住。


    許梔不給他反駁的時間,隻圖自己把話給說了,得意於昏暗,她才敢這樣。


    由於她不是很能看清楚張良的臉色,她也不知道他從前半句上得知了多少,到了這時候,她唯一能注意到的也隻有自己的反應,省得她被劈頭蓋臉說教一通,她趕緊站了起來。


    張良全然隻留意到了最後一句。


    他在牢裏待了三天,很適應這種昏暗,所以他看清楚了嬴荷華的局促,臉頰微微泛紅。


    許是因為身上足夠冰冷,反而令他足夠理智,所以以後,他不欲再退。


    許梔站起來之後,情緒平靜,與張良抓緊時間梳理了一番前後發生的大事,令她對這些頻發的事故清晰了幾分。


    寂靜的夜,牢獄外的重重大門被人打開。


    鐵鎖的聲音被人打開。


    寒風吹透,將牢獄的火把也吹得更亮了幾分。


    廷尉丞停在了牢獄門口,廷尉丞看到嬴荷華的時候,眼神一直有些閃躲,似乎不敢與她有接觸,他身上被人踹了兩腳的淤青讓他也不敢多與公主說什麽。


    廷尉丞當即拱手,“公主,下官已派人將人請來接張少傅了。”


    “嗯。”


    此夜雪風甚急,來人肩上有著落雪。他拉下帷帽,一張清雋的臉,張垣,張良之弟。


    張垣對嬴荷華倒也還是沒怎麽變,隻是這種不客氣,由動作轉移成了眼神。


    “兄長。”張垣從獄卒接過張良時,這種顯然的憤怒還是染在眼中。他早知道兄長對這個小公主不一般,現在倒好,她人好好的,張良反倒自己把自己給送進了大牢。


    許梔雖才和張良說了那些話,但在人前,她還是得謹記他目下的職務,“老師先回府靜養,傷好之後再來芷蘭宮講學也無礙。”


    “有勞公主掛心。”張垣續言,“誰讓兄長傷成這樣?”


    “你放心,不日我會去見他,給張家一個說法。”


    張垣這才罷休。


    廷尉丞看著兩邊的人終於踏上各自的返程,他這才長舒一氣。


    這叫什麽事啊!


    還好永安公主沒有深究姚賈的錯,也好在他腦子靈光早把燕月分開關押了,公主進出牢獄也沒有出什麽事。


    不然李賢能把他給整出什麽樣!


    這張良也不是他去抓的,是他自己進到牢中的,就算這樣,他都被拐彎抹角地踹了一腳。


    “張良入獄,他和韓非是什麽關係你不知道?陳大人還敢放姚賈進去?他被悄無聲息地整死了,韓臣起異心,廷尉獄會吃大虧!我父在宮中自然一概不知,那麽到時候,大人且等著斬首吧。”


    廷尉丞回憶起李賢的話,他又一哆嗦,果然是父子,如出一轍的得理不饒人。


    許梔的馬車從廷尉獄離開,李賢才從後麵現身。


    這一夜的暗流從鹹陽王宮,流到了宮外。


    陳伯手裏的一提沉甸甸的木箱裝滿了各式各樣名貴的藥物。


    “李大人,您輾轉配置之物……可還要托阿枝姑娘帶給公主殿下?”


    如若雪化了還會被再次凍上,這一束春光隻是暫時照在了李賢的身上。


    張良如山脊上明媚的初雪,他可以反襯出她潔白的顏色。


    而他隻能身處於最濃烈的黑夜,酌一杯最辛辣的酒,手裏握有最鋒利血腥的刀劍。


    他已花上一世一生去明白,去同意,去認可,再絢爛也會是曾經,再美麗也可能是蒼白。


    這是一切都是不可得,也都是黃粱一夢。


    一日前


    李賢接到了他的眼線從宮中傳來的消息,那時,他已下終南山,正前往所治的南鄭郡路上。


    “大人,據宮中密探言傳,楚巫已從郢城出發,日夜兼程急入鹹陽宮,言說公主陷於昏迷,恐不到十個時辰。”


    李賢真能在聽到她快要死了的時候,放任自己什麽也不做?


    他沒辦法允許本照見了他陰霾的一日春光,轉瞬即逝。


    他沒辦法允許自己無動於衷,任她遠走,再不回來。


    李賢勒緊了手上的韁繩,掉了頭,對著鹹陽的月亮直奔而去。


    他在楚巫進入鹹陽城門之前,攔住了他的隊伍。


    “小李大人,別來無恙。”大巫笑,吊著白色的眼尾誇張地上揚,“我就說嘛,你不會不來。”


    “你到底有什麽辦法?”


    大巫說得輕蔑,“咱們楚人自有咱們楚國人的辦法。這比大人你當日與我們大王所言說的計倆可要簡單得多。”大巫言罷。


    李賢隻笑。


    李賢用什麽才能彌補過去的錯誤,如果許梔真的回到了現代,他絕不能再眼看著他的君主重新陷入失去愛女的痛苦,還要賠上自己的命格。


    所以,在紅石之上,真正刻下的不是嬴政的名字。


    而是他。


    大巫心滿意足地走了。他也不太清楚在紅石上刻名對人會造成什麽影響。但對大巫來說,得知嬴荷華會在不久後蘇醒的人大抵隻有他一個。這下,不但讓李賢把之前幫著秦國遊說之仇給報了,還能讓嬴政給楚國留下一個姻親之約。


    李賢在大巫入宮後不久,頓感不適,一口血從他的喉腔吐出。


    他也不是當世的人,會有這樣的反應,那她應該也差不多。


    按照自己的症狀,方對症下藥。


    雪山尋藥一整夜


    當李賢好不容易把藥配好,又得知張良下了獄,當即又從外回到了鹹陽城內。


    可眼見的卻不僅僅是張良,還有嬴荷華。


    從她與張垣的言談之中,他聽出了那種熟悉的語氣,他背對著不厚的牆麵,不由得長呼一氣。


    許梔醒了過來,安然無恙。


    當下,陳伯見李賢一直沒有回答他,便又問了句:“大人,您的藥,可還要送去宮中。”


    李賢看了一眼,自顧自笑,“不必送了。”


    “啊?”陳伯覺得他這個新領導的精神狀況比郭開還有毛病,合著折騰了三天,跑來奔去,反反複複不闔眼,最後一句‘不必送了’?李賢無所謂,可他還想著去永安公主那裏拿點好處呢!


    ……


    剛有這種想法,陳伯就暗罵自己跟著郭開久了,怎麽腦子也是錢啊權啊的東西。他該向他弟弟陳平學習,稍微清正高雅一點!


    李賢看到陳平的神色,淡淡道:“放心,我應允你的一樣都不會少。公主已無大礙,自然不用送了,免得多事。”


    陳伯不禁看了他一眼,衣服被荊棘劃拉得亂七八糟不說,還熬了一日的藥。


    “如此,大人還是自己關照一下自己臉上的傷吧。想來李廷尉也該回府了,李左車萬一說漏嘴了,讓廷尉知道你沒去南鄭郡,必還要受責罰。”


    細長的傷口在冬日不好愈合。


    李賢口中似還有猩甜翻上來,他趕緊用了配置的藥服下,這才抑製住一些。


    他按住身側的劍,從後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鹹陽王宮。


    恢弘無比浸在黑夜中,還是能感受到它的威嚴。


    李賢回到府中的時候,多日的奔波,加之紅石吞噬,他徹底栽倒了。


    他並不知道,那時候李斯還沒回府,是李左車那孩子看到他忽然倒在了門口,連忙喊人把他給挪進了室內。


    翌日,日上三竿


    “……兄長,你怎麽還不醒?”


    李賢在聽到小孩子黏糊糊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反感這種發膩的聲音,推了一把。


    李左車敏捷地躲開,然後他逮到他的袖子,順著力使勁兒掐了一把李賢的胳膊。


    李賢盯著他。


    李左車從來就招架不住這種很冰冷的眼神,眼淚又掛在了臉上,“嗚,我,我隻是在確認你是不是還活著……”


    “何人讓你如此?”


    “是公主姐姐教我的。”李左車提起嬴荷華的時候,也不顧掛著眼淚,開始滔滔不絕,“公主姐姐說她經常這樣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活在,怕自己一睡就感覺不到了。”


    隨著李左車的話,他的記憶中又出現了在雪林冰河之中的許梔,她不假思索用石片劃傷自己。


    “她經常這樣?”


    “不知道。”李左車抬起小臉,他自己往自己臉上捏了一把,“不過公主姐姐這樣捏左車的時候,都很輕很輕。”


    說著,他覺得自己捏自己無趣,李賢沒穿黑色衣裳的時候,看著也不那麽嚇人,何況他昨日在大門口戳他臉的時候,他這個兄長也沒什麽反應,於是李左車揚手就要往李賢臉上舞。


    李左車蹬鼻子上臉的手法和許梔倒是很像,也不外乎兩人在旬陽共處了幾個月染上的習慣。


    李賢逮住他的手,李左車還在扭來扭去,一個勁兒地說李賢又在欺負他,他要去告李斯。


    李賢忽然有些凝滯。


    他可以忍受自己身處在深淵,但他無法在感受到陽光之後,再度接受它的消散。


    貪念不得絲毫的溫暖,渴求不得一點陽光。


    他無法忍受,太陽移除了陰霾,不再施舍於他。


    那麽同刻於紅石之上,也當命添紅箋。


    那麽同受詛咒,也作共譜鴻雁之書。


    如此往複,也如與卿歲歲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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