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武城


    此地野處溝壑縱深,蓄水非期的河流蜿蜒從鴻溝而下,若決此堤,黃河水奔騰而出,大梁城危矣。


    李斯與鄭國執拿竹杖走於山丘起伏之間數日。


    這是最後一日。


    水事勘察之備完善,水圖已成,由鄭國書信以全其中的大小事,交給驛使發往王賁軍帳。


    返路上,不同於去時的沉重。韓非不在的時候,喋喋不休的人由李斯變成了鄭國。


    “師兄,我們這都走了十日,回去還有兩天,也不知鹹陽如何。”


    鄭國早知嬴荷華在國朝之上頗有影響,她在覆秋宮多次出現,眼見之廣,與諸公子不同。


    現在,李賢被當街訓斥的事情,雖然沒有人敢在明麵上講,但都在暗中傳了出去。


    連南鄭郡郊官都知曉,現在,李斯外派,李賢回鹹陽述職,鄭國以為嬴荷華還是楚係。


    他雖然不喜歡李斯二兒子的性格,但是他總是個當叔叔的。


    “師兄,你不擔心阿賢嗎?”


    李斯走著,他但見月如明星,青色的野草足以將他與鄭國兩人淹沒,踩在上麵哢哢擦擦,他越發明晰了他為什麽被嬴政派來陪同鄭國。


    李斯本見嬴荷華對張良上心如此,她不可能再有嫁楚之想。


    李斯天然的思維慣性反正是能把要利用的都利用個遍。


    如今他兒子那個樣子,他當爹的還能不清楚。


    一旦篤定自己想要什麽,那就是會竭盡全力。


    為了權還能緩;為了人,那幾乎沒救了。


    李斯知道李賢當年在韓國,沒有在張垣放火燒樓的第一時間把嬴荷華帶回秦國,甚至燒了他寫給他的書信。


    他兒子因議楚絕韓而棄了嬴荷華。


    嬴荷華進新鄭王宮的兩日,給李賢爭取了在楚遊說的兩日良機。


    而這兩日,張良被困在王宮,他沒法去求楚援。韓國沒有有本事的人遊走奔說,楚國便杜絕了助韓增援的念頭。


    然後,三日後,韓國亡國。


    他們以為所有的一切是從古霞口射出的箭宇開始轉折。


    不如說,一早他們就糾纏在了一起。現在才開始顯露出頹敗與掙紮而已。


    如果,嬴荷華想要報複李賢,隻需要朝他笑一笑,就很容易讓他萬劫不複。


    可時至今日,李斯都感到很奇怪,她沒有告知李賢,她與楚國的聯姻。


    他的老師荀子說得不錯:凡事過而不及。


    所以,李斯在聽到兒子如實言告的時候,隻好對他這樣說:算計太深,注定沒有好下場。


    當下,李斯聽鄭國此言,他道:“永安自有打算。”


    李斯想到了自己另一個師弟。


    他年紀比他們都小些,不久前才從蘭陵來秦,現正在秦國禦史府任官,主柱下方書,掌管宮中的各種文書檔案。


    “我走時提醒過張蒼,他會代我看著阿賢。”


    “張蒼?”鄭國笑得開心,“張師兄也來秦了?他為人謹慎,有他在,我這便不擔心阿賢。”


    鄭國搭了李斯的肩,舉著手上的一把楸。


    “師兄,我時常想起在蘭陵的時候。如果可能,我們還能一同在鹹陽飲酒,那才好哇!”


    晚風將兩人的袍袖吹起。


    他們眼前是魏國一片沉寂的山川,頭頂是一片黧黑的星星點點,三個月後,這即將是屬於秦國的繁星。


    覆秋宮


    檀香如縷,鶴銅燈攜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周遭的燭火如星。


    百十來斤的竹簡堆成小山。


    筆耕不倦的人除了陪侍在一旁的傳達謁者,還有不眠不休的嬴政。


    今夜不同的是,尉繚側邊竟然出現了一位公主。


    謁者躬身入殿,快步將李斯在潁川所得的各家罪狀呈列在嬴政麵前。


    漆盤上還有用蠟封好的密簡,封口處蓋著水令之印章。


    嬴政擱下筆,看了水圖,讓趙高將之呈給坐案下側的女兒。


    他道:“荷華可知寡人為何要鄭國與李斯同去?”


    許梔看不懂水圖,但很明白這樣做的用意。


    她立身拜道:“鄭國為水利所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廷尉但求大秦之成。此二人皆在荀子門下,綜合之中,大梁之策可有奇效。”


    尉繚點頭,嬴政又問,“張良出使除了不戰之功,可還有何好處?”


    嬴政是朝著尉繚問的。


    但尉繚不知張良與嬴荷華之間的事情。


    他直言道:“臣與公主殿下聊過武安君白起,其中也有水攻之策,公主可答。”


    “國尉確實講過。”許梔對嬴政一笑,立身道:“故年秦與楚的鄢郢之戰中,白起將軍以鄢水灌城,然水無情,死傷者眾。此間若得城內之訊,告之大梁百姓,或可以輿論而摧之。”


    尉繚道:“若秦國隻能水淹大梁,在此之前當救張良。”


    許梔深諳一種迂回話術,尤其是與尉繚這樣的人說話這幾個月,同時被李賢整得死去活來的同時。


    尉繚一開口,她就明白了。


    “張禦史或可早出於大梁。”


    尉繚撫著胡須沉笑,“是也。張良身為大秦使臣,或可被殺,絕不可被縛。如當初在邯鄲的頓弱和李賢一樣。”


    “國尉所言甚是。”許梔微笑點頭,“若被縛,當自裁。”


    幸好,她還用她的現代知識糊弄了一下他。


    下一刻,尉繚果然展現了詭暗的德行。


    他哈哈大笑,“此人我大秦之賢才者,不說公主不辭辛苦從新鄭帶回,就連王綰和淳於越都可寶貝著。秦當不能負之。”


    尉繚舉杯,許梔也輕輕頷首,保持得體的笑容。


    嬴政完全把這種配合給理解錯了。


    尉繚性格古怪慣了,嬴政自己都很少能與他相處得融洽。


    但見女兒還能與之言笑,他還以為經過尉繚點撥之後,女兒有脫胎換骨之效,不禁大悅。


    “早知荷華與國尉之見相契,寡人不應讓張良為荷華之師,耽誤這些時日。”


    尉繚生怕嬴政給他找工作去教嬴荷華。


    嬴荷華這小公主,有時候冒出的言語,比他還驚世駭俗!


    尤其是在軍事理論上,她分明不通,卻用甲乙丙丁作擬,講了一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故事。


    她說: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遊擊戰裏操勝算;大步進退,誘敵深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運動戰中殲敵人。


    “何人所寫?”


    她彎著眼睛笑,慢慢說:“一位姓毛的先生。”


    她所言,尉繚初覺天馬行空,後麵就感覺到有些非同尋常。


    像是馬陵之戰。


    當年孫臏利用龐涓的弱點,製造假象,誘其就範,使戰局始終居於主動地位。


    不過,這種叫遊擊戰的戰鬥方式實際操作起來也實在太過瑣碎。


    幸得當今之世,城垣固定,山野不開。


    沒有她所言中的得天獨厚之環境。


    故而尉繚覺得教嬴荷華,很麻煩。


    他趕緊擺手。


    “臣做不來太傅。他們儒家的幹這個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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