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柒在城中看到奔走無路的百姓。


    生命被頃刻間吞噬。


    一個孩子被奔瀉而入的洪水給衝走,墨柒抓住了他,混著濕漉的全身,孩子嚎啕哭喊。


    這令墨柒想起了很久遠的事,發自心底的悲哀從靈魂深處傳來,無數次地讓他陷入痛苦的循環。


    “錯了。全錯了!”


    看不見任何希望。


    墨柒的精神世界瀕臨著崩潰。


    “老師。”


    魏咎下裳全被浸濕,拖著水淌過來,他抓住了墨柒的胳膊,一把年紀了,他真後悔求了墨柒讓他和他一起來大梁。


    魏咎在自己的府內所種植的實驗稻田,數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顯也的死,與滿目瘡痍的大梁比起來,隻是增加了波濤的其中一粒石子。


    他根本來不及傷感。


    這一切都是戰爭伐交相加的後果,不應該由黎民眾生來承擔。


    “老師。”魏咎不知道墨柒的神色為何如此之悲戚,他從來沒見過他眼中有這種情緒。


    魏咎自從從秦國回來之後,精神在瀕臨崩潰的時候,很快能趨於穩定,保持樂觀。


    他甚至能去勸慰墨柒。


    “老師,泄洪還需時日。我把府邸也騰出清點,在秦軍接管大梁之前,撐個半月也沒問題。”


    墨柒沒有這樣的樂觀。


    那是因為——魏咎根本不知道顯也做了什麽!


    他害了魏國。


    而墨柒自己也罪孽深重,他如果不那麽提防張良,早一步將顯也的異常告知於他們,魏國或許不會走到現在這地步。


    秦軍發覺自己被擺了一道,還能接受入城不殺了魏國王室泄憤?


    水入低窪處,已然過腰。


    人群都趕著往高處聚集,一些雙眼麻木,神色發蒙。


    本來就剩下個大梁城了。現在秦軍又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魏國百姓更多是義憤填膺。


    於是,他們決心要與秦國同歸於盡!


    大梁建成以來,梁囿被秦軍包圍七次,但秦軍沒有一次真正地攻下了大梁。


    白起曾經的語言與威脅,真的成為了事實!


    而現在,整個大梁都成為了堡壘。


    隱秘的角落積蓄著不可名狀的恐懼,將要噴薄。


    秦軍大營


    “我要見王將軍!”


    罵罵咧咧,灰頭土臉的青年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


    還好王賁見過鄭國。


    鄭國一入帳,心急如焚地把懷中的圖紙給鋪開。


    “酉時開閘,水量適中,衝破守官城門,但現在域內河流水量不減,意味著大梁城中的水就沒有排出!”


    “水令。”王賁忽然感到渾身都僵住了。


    鄭國大叫一聲,水位出現這種現象就說明:“大梁不但將全部的城門封上,連同水道也一並堵了。”


    ——


    三個時辰前,一切還沒發生。


    許梔出了覆秋宮,她獨自走回了芷蘭宮。


    “公主,鄭夫人要你去一趟。”


    “王兄回鹹陽了?”


    “長公子與蒙恬將軍還在上郡。”她看見這些天嬴荷華宮外宮內到處奔波,既像是孜孜不倦地在力圖厘清複雜。


    阿枝的聲音小了些,不知道怎麽開口。


    “公主。不知是什麽事。”


    除了尉繚,沒有人知道她的計劃是什麽。


    “王兄不知我的婚事為佳。我與王姮說過,要她將鹹陽的流言蜚語給堵在路上。這樣我才放心。”


    許梔抬眼看見芷蘭宮的梅花,春日時節,梅花少了許多,掉在黑褐色的土壤,碾進了塵埃。


    鄭璃說:隻要是女兒願意去做的,她都會支持她。


    許梔站在這片紅梅之下,才能說真話。


    “我隻能去賭去猜,去竭盡全力,才能篤定一個未來。”


    她念著,從袖中拿出一個嶄新的佩幃。


    紅彤彤的遊魚,是兩條。


    她理了理銀白色的穗子,念了一會兒。


    她想,等張良回來了。


    那麽這一個佩幃她能送出手,而他該會更喜歡。


    她又想,如果他回秦,見不到她。


    那麽,這一個佩幃與除夕夜中那盆月季花一樣,裏麵就寫著她一開始就打算贈給他的‘自由’。


    她想起很多個瞬間,想起他如何被她從新鄭捆來的鹹陽,想起他在芷蘭宮前被迫做了少傅,想起他聯合燕國公主想殺了她,又想起他在古霞口為她擋下的那一箭。


    想起他至清至潔的身姿。


    微風浮動暗香。


    好像還能聽到他教她典籍的聲音,這是她兩千年後的書上仰慕他的模樣。


    以及,古霞口掠在他發梢的那一束微光。


    她愛慕他,懼怕他,繁複鑄就了別無他尋的糾葛。


    她把他帶來秦,她的父王以張平張垣作為統禦韓國親秦貴族的籌碼。


    之前的種種跡象,永安公主與外客李斯等朝臣走得近。


    而現在,她甘心去楚。在外人看來,她還是楚係之中絕對重要的角色。


    故而,許梔已經料到了張垣會找上她。


    初夏將近,黃昏像是一碗濃稠的菊酒,倒在地上,把黑色的大地稀釋成了小麥色。


    城郊的亭子頗有古道瘦馬之風韻。


    “公主到底是何居心?”


    張垣沒有半點謀略在胸的樣子,也不知道,張平是怎麽教他這兩個兒子的,怎麽張垣養得就像個紈絝子弟。


    全身上下,他也就隻有那雙棕色的眼睛和他哥哥差不多。


    “延寧。你在替你兄長教訓我嗎?”


    她語氣很淡,沒什麽情緒起伏。


    張垣攥著拳,毫不吝嗇地口不擇言。


    “你怎麽可以前腳對兄長那般舉止,後腳便應允下與楚王的婚事。”


    張垣見嬴荷華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然後,那張臉上兩處各陷了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居然笑得出來?


    張垣見到她笑,話到嘴邊的張揚就咽了下去。


    “我見你這樣,一點兒不覺得生氣,還挺欣慰。”許梔微微抬臉,也用他那種口氣說話了,她笑了笑,“還擔心你不接受我,如今看來,延寧還是挺在乎我能不能當你嫂子這個問題。”


    “公主對於成為楚王後的興趣可是要大得多。”


    許梔擔心張垣被人利用,她半收斂回笑意,“除了為你兄長來問我是不是真心的,還有別的打算嗎?”


    “我的確打算現在就去大梁告知兄長這事,讓他知道你是個薄情寡義的女人,以後別操心你的事情。我們張家又不是除了秦國,其……”


    許梔猝不及防地踹了張垣一腳,讓他住了口,冷著臉道:“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被別人賣了,你還給人數錢?”


    張垣從她的神情之中,好像看到了他哥哥,這種沉靜容色,不軟不硬的言辭好像是出師了一樣。


    嬴荷華就是嬴荷華,她不會斂上鋒芒。


    “你有幾個腦袋可掉?我沒時間把你弄去廷尉府走一遭。以後給我把嘴閉上。離那些攛掇你的人遠些。”


    不知道怎麽回事,張垣難以相信,自己聽進去了。


    她又溫柔地笑了一下,從袖中拿出那枚繡好的佩幃。


    “延寧,拜托你一件事。你兄長回來之後,替我把它給他。”


    ……張垣見過與之相似的一個佩幃,嬴荷華也就這水平了,除了繡魚,其他的是一概不會。


    之前那個是一條黑魚,現在是兩條紅魚。


    而他知道的,他哥哥從小到大,不管是吃食,還是觀賞,最不喜歡魚。


    聽母親後來與他講趣事時講過,那時候他哥哥隻有幾歲。一年上巳節,父親有位同僚從齊國出使回來,帶了隻活的龍魚。而恰好府上有一位門客擅長做魚膾,最鮮美當要算活剮,魚膾之美除了吃,也在做法,善刀之優,但興許場麵太過血腥,魚鱗飛濺,嚇得張良從此再不近魚,談魚色變。


    嬴荷華遞給他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那種眼神。


    張垣鬼使神差地說了個好字。


    那個做香囊的人知道自己技藝不高,就在係帶處串了好些個青色的玉珠,外表略顯浮誇,袋子裏麵也好像塞滿了香料。


    嬴荷華,真會狗尾續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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