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潤的珍珠折射出了一地光潔色澤。


    白珠在地上跳動,許梔在同時得到了解放,她並不越出那道珠簾與他談話。


    殿內昏黃的燭燈不斷晃動,珍珠太多,撿不完,被風一吹,又到處滾。


    她的心有三分之一屬於大秦,三分之一屬於嬴政,有三分之一屬於張良。


    李賢的思緒也同這些珍珠一樣,散亂,無理由地滾向未知軌跡。但他別無他法。


    “你真的相信負芻所言?”


    “如果我信這些。昌平君在鹹陽的時候就早讓我去大梁了。”


    “那公主為何那樣望著他?”


    “因為他居然和我說,絕無異生之子。”


    李賢望著她,沒想到這樣直接,而且用了‘居然’二字。


    隻聽許梔盯著他笑了笑,她瞥眼看到暗衛給她打了個手勢,應該是負芻離開信息。


    許梔便朝他續言道,“這句話是一個後世帝王對他發妻所言。”


    “後世帝王……”


    “是的,不過帝王之言鮮少為實,又虛言而已。”許梔接話,她好好地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稱帝之前這位文帝與妻子是患難夫妻,後來他忘記了年少時誓言。”她一邊說話,一邊又在殿中的團花地毯上撿起來落了的珍珠。


    “這位帝王在立儲出了問題,而他的他的兒子們都令人唏噓。有趣的是,他的王朝在多個方麵與同大秦很是相似。”


    許梔解答了李賢的疑問。


    但更多複雜的情緒卻湧現到他心間。


    許梔轉過頭,殿中的銅燈光線雖然暗上一倍,但李賢並未打算從他剛才進來的地方,原路返回。


    “如果你是來幫我,那你知道,你再不快些走,你來這裏,可能就難回去了。”


    許梔毫不留意地踩上了方才負芻所坐的案。


    這樣高的牆,許梔不知道他是怎麽翻進來的,她往外張望,“你快點回去吧,城父緊迫,這邊我會處理好。”


    “處理好?”他按住腰側的長劍,“臣原以為公主不再會把自己當籌碼了。”


    許梔凝噎,她站在案桌上,剛好與之平視。


    周遭的深檀色倒映於他眼中,洗滌不了其中涵蓋的鉛華。


    “你知道的,這時候,負芻若為我們所用,就能更快掌握昌平君會與哪些楚人勾連,快一步瓦解他的計劃。早前他與魏相盟,已經超出了原有的軌跡。從陳郢行宮可以看出來,負芻的勢力已經很大,而且那些輔佐負芻上位的人與輔佐羋猶的不一樣。羋猶背後的多是朝三暮四之徒。”


    “昌平君早年就是在秦的質子,多年以來,楚人心中對之多存感激之情,他在楚地深得民眾所顧惜。看昌平君先與羋猶,還是先與負芻聯係。”


    許梔點點頭,提醒道:“那個兩次赴秦的大巫也不容小覷。他所挾看似是我,其實乃秦國。而我真不知,他為什麽點名要我來秦?”風將蠟燭吹得左右晃動,許梔愣了下,“還是說,大巫知道了什麽…”


    “我記得我們處理荊軻之事時,蒙毅曾受父王之命外出過很長一段時間,說是要找什麽東西,我一直懷疑是不是與我這次婚盟有關。”


    她說了這麽多話,他卻沒有回答。


    “李賢?”她喚他。


    他愣神。


    她看他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隨口問,“李賢。你與蒙恬時常見麵,你知不知道蒙毅去找了什麽?”


    斑駁的光將他右邊半張臉隱在暗色之中,令他看起來格外神秘,就像燈塔照耀不到的一重遠海。


    他挪了眼神到其他地方,並未推遲多久,“臣不知。”


    他語速加快,讓她以為她又在哪裏惹到了他。


    許梔想起來他與蒙毅關係不好。


    “我不是說你必須知道一切,也不是有意提起蒙毅。”


    她抬首看了眼外麵的天色,“你還是快點走,雖有印鑒,但我擔心唬不了負芻太久。他反應過來父王並未派你來陳郢,他就會帶人來抓你。而且昭陽也可能會因為上次你在楚地的事情,找你麻煩。”


    “我有意要幫你,自是沒法走。”


    她很聰明,他這樣說,她就明白他要做什麽,眼前驟然劃過邯鄲龍台宮前他傷痕累累的樣子。


    “不行!”


    她語氣重,李賢一怔,他偏過頭,慢慢垂下眼睫,恢複了卑微。


    他低著頭,又很快抬了起來,“公主本不喜臣,如今,卻是連立功的機會也不給了嗎?”


    許梔陡然想起,從邯鄲回鹹陽之後,他官階雖沒升,但嬴政給了四郡監察實權,這比升官好上百倍。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


    但許梔也就打算這樣將錯就錯。


    “早前說好了你在城父,我在行宮。你在楚宮本來仇人就多,橫插一腳幹什麽?”


    扶蘇親自坐鎮城父。


    李賢將陳伯與呂澤留下交接。


    他來行宮既是受扶蘇所命,也是自己想來。


    與其在城父閉門不出,不如把最後不可察覺的時間全部留在她的身邊。


    他兀自笑了笑,“臣焉能放過滅楚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上次,功勞全給王翦了,臣與父親半點好處都沒摸到,還被楚係那些要分封的老東西嗆了一口灰。臣實不能袖手。”


    ……


    他在嬴政那裏瞞了不少。


    就在郭開身邊安插陳伯混淆視聽這個事,他就能借此從地方調回去。用不著讓她開口請求。


    李賢這輩子若想追名逐利,大有其他辦法,他也沒必要把命拴著。


    對他對自己的這種說法,她一點不能苟同。


    許梔邁了兩步到他麵前,語氣上揚。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李賢擔心她知曉了什麽。


    他不希望她知道那塊紅石的秘密,他深知愧疚比恨意更折磨人。


    許梔看見他的神色,歎了口氣,她感到難過。


    她抿唇,“讓自己感到痛苦並不是證明你還活著的辦法。”


    “許梔。昭氏得見我,必恨我入骨。若你能將我送入獄中,那此行,則事半功倍。”


    許梔不明白,為什麽古人就是喜歡把自己往大牢裏送才開心。


    韓非是這樣,張良是這樣,現在又輪到李賢。


    韓非的事折騰得很麻煩,李斯還跟著死了一回。


    張良入獄,她在書上親眼見他死亡。


    這種痛苦,她絕對承受不起第二次。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看著李賢揣著袖子站在那兒,李賢固執起來,真夠暮氣沉沉。


    他還是一動不動。


    許梔最終還是越過了那道珠簾‘屏障’,拽了他袖子,想一把扯他到門口。


    李賢順著她的力走了兩步就不走了。


    “公主莫要因小失大。”


    她蹙眉扭過頭來,盯著那張臉,憤憤然,“什麽是小事,什麽是大事,我分得清!”


    他倏然愣住,目光重新凝聚到她拉他的動作。


    這個注視令許梔如遭電擊,刹那鬆開他。


    “寧願麻煩些,你也不能去牢裏待著。城父昌平君那邊你得盯著。”


    李賢沒聽她後麵說了什麽,隻是他感受到了她的擔憂,忽然心情大好,好像心肺胸腔一點不痛了。


    他挑起往常的語氣,堆著笑容。


    “你舍不得我死。”


    “……”


    李賢再想讓她把手重新放在他袖邊,被她一把打開。


    許梔真不明白,他怎麽做到一會兒深沉如海,一會兒如此幼稚。


    但就負芻來看,楚國國內的情況比預想中要複雜。


    其實李賢出鹹陽,趕赴城父之前,嬴政在章台宮召見了他。


    嬴政說,他不許自己的女兒受到任何傷害,他也不能忍受自己遭受詛咒。


    所以他召開了朝議,商論伐楚。


    與上一世同樣的命令發出,但李信的二十萬大軍出兵伐楚的原因更多了一層是因為嬴荷華的緣故。


    李賢不能讓二十萬秦軍再度全軍覆沒。


    一旦他愛一個人,那麽,任何事情都可以為她讓步。


    不在乎自己鮮血淋漓,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顧及任何道德底線。


    這是他與張良最大的不同。


    於是,他上稟於王,真正知道紅石原委的人,除了大巫就是嬴政。


    那大巫雖隻是景氏中最旁落的一支,但因之前與令尹李圓關係好,又將現今的楚王輔佐上位,氏族之中的人也給了他幾分麵子,從而在朝臣裏也有了地位。


    “祭司,負芻公子已經見過永安公主了。”


    “哦?”大巫點了個頭,漆抹的陶罐上又被他握著劃了一道條紋。


    大巫的龜甲置在案上,“終南山的墨家那位,這下終於是坐不住了。”


    於是,大巫在聽說負芻見過嬴荷華之後,他的心中又醞釀了個投機取巧的計劃。


    ——


    張良撐起身,看著窗外的兩隻麻灰色的雲雀從一棵榕樹枝丫間上飛到另一棵,它站在最細的一枝椏上,爪子隻能勉強抓住葉柄,但還是站得很穩。而另一隻小鳥的身子過於肥大,站在纖細的枝頭,以至於讓整節樹枝都搖搖欲墜。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了,隻是與他在夢中的時間還有些混淆不清。


    不一會兒,那隻玲瓏小巧的雲雀躥入了他的房間,一蹦一蹦地偷啄他桌邊的那碟紅棗。


    可惜紅棗有它一半身子那麽大,這顆棗子對它來說太大了。


    小雀鳥咬了幾下就放棄,它圓溜溜的黑眼睛終於注意到房間裏還有它的丈夫也飛進來了。


    它也不怕他,反而朝他跳了跳,歪著腦袋夾住張良手中之物的一角。


    雄鳥還挺有勁兒,張良開口。


    “你想要此物?”


    胖雲雀極為有靈地停在張良的錦被之上,甚至在原地繞了個圈圈。


    張良輕輕地把佩幃遞了過去,柔聲道:“可這是她贈我的。隻能予你看,莫咬壞了。”


    那隻雲雀很快地跳到了他的食指指節上,又用淺灰色的鳥喙往那紅彤彤的圖案上刮了一下,又往另一隻的方向啾啾地叫了兩聲。


    鳥雀尚能通情。


    何況於人?


    他覺得夢中所發生的那些極好,但又擔心夢境為真。


    三千月色,難以觸摸,冷冷月色,隻剩斑駁。


    困倦的感覺重新襲來。


    他沒來得及去發覺,雲雀們已從佩幃縫隙中找到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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