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撲打在許梔的身上,披上如紗如綢的黑霧。


    她策馬疾馳,夜出鹹陽宮。


    ——


    李賢回到府中,府中寂靜無聲,一道影子不高不矮,落在地麵,把夜顯得格外漫長。


    腹部的疼痛已經蔓延至心胸,他感到幾分不妙。


    夜色正酣,濃稠的墨汁打翻在天。


    那人全身上下都用套黑色的長袍罩住。


    待他回頭,原是一老者,他就這麽靜靜地站在府中。


    李賢隻見那老者倏然掀開了身上的長袍,一道寒光歘地從側起,那雙眼睛塗滿了凶惡,快意狠毒地盯緊了他的眼睛。


    風馳電掣間,一脈寒鋒已直朝李賢的麵門而來!


    老者已在仇恨之中狠練了三個春夏秋冬的輪回!


    “狗官!拿命來!”


    狗官。這稱呼上輩子李賢聽得挺多,他沒什麽太大的情緒起伏。


    隻是赤裸裸的殺意,李賢這輩子是頭一次聽到。


    不由得他分說,這一刀直朝李賢麵門而來!


    這一刺,隻有一招。


    這一刀來得極快,刀身雪白,驟然如臨深淵,氣煞奪人。


    老者將一擊斃命的招數練到爐火純青,李賢氣息不穩,隻能接住這一招。


    金屬器熾烈地碰撞在一起,正打緊要之處,李賢背手繞劍,下一刻,他胸口一陣劇痛,猛地遭了老者一掌重力!


    李賢氣息全然紊亂,一口鮮血吐出。


    他認不得老者,他手上的短刀雖已是上乘,但萬萬不及他腰身那劍鞘!


    長四尺,宇宙鋒快。


    “……閣下,是哀牢穀之人?”


    哀牢穀處於燕趙之地,地轄兩國,是天然屏障也是絕佳的奔襲之所。


    當年趙嘉正是北上哀牢從而逃亡代地。


    哀牢山有四樣東西天下聞名。


    奇珍異獸,連翹銅山,絕世好劍,最為神秘的,便是一位培養刺客的遁世高人。


    絕世好劍出於哀牢,也在秦昭王四十六年失蹤於哀牢。


    它失蹤一直是一個謎。


    四十年前,秦莊襄王下令,命呂不韋尋劍。


    呂不韋的門客,李斯的同僚司空馬出秦後,訪遍哀牢山也無果。盡管後來太阿劍成為嬴政的佩劍,但也並未放棄尋找。


    沒想到在今夜,有人把鹿盧的下落送上了門。


    李賢抑住湧泄到唇邊的血,生生咽了回去,他強定住自己。


    老者雙目陰沉,似乎並未料到他一掌就把對方打成這樣。


    “你這豎子騙得子輿與你為友為朋,子輿心思單純,竟不知你與他交遊一早就是為了這一把秦劍!”


    “子輿……你是荊軻的老師?鴻至子?”


    鴻至子聞聲,冷哼一聲,“暴秦為了一把劍害及了多少人的性命?還我徒弟性命來也!”


    “你說什麽?”李賢瞠目,“荊軻死了?”


    鴻至子不答,雙目赤紅,又再劈下一刀,半數的刀刃已砍入了他的肩,頓時鮮血淋漓,已乎見骨,滲人可怕。


    紅石的詛咒本就越發地強了,當下李賢被製於柱壁,動彈不得。


    李賢眼前是一片濃重的黑。


    荊軻還是死了?雖不是死於刺秦,但卻是死於秦國表麵上的通緝?


    當日秦舞陽事發,燕國三人不論誰是主謀,雖無有刺殺的嫌疑,一概是連坐論處。嬴政與秦國律法哪裏有許梔想象的那麽寬宏大量。


    高漸離,荊軻都是要賜死罪的。隻是看在殿上隻有秦舞陽一人動手,這兩個人可以讓他們死得不那麽痛苦。


    李賢鋪陳若幹年,等的就是秦國通緝之處的漏洞。


    而上一世,李賢幫張良掩人耳目地遁走,正得於他這種‘監守自盜’的不忍。


    沒想到。這輩子他故技重施,卻是惘然。


    張良救得太早。


    荊軻還是死在了洪流之中。


    “若荊軻死,是我之錯。”李賢撐起來,“閣下做了多少日準備我且不論。我斃命於此,無所奈何,隻是你那徒弟不曾知道,他命案在秦。私若死在秦地,按大秦律法要就地勘勒,造府登記,方圓十裏也要一一審查。我父不在鹹陽,你堂皇來此,定有人相助。”


    鴻至子勃然大怒,“你該慶幸李斯不在!今夜便是你父子二人還債之日!”


    此時此刻,李賢感覺到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如同每一日的日出日落,將他死死地扼製,無論他怎麽掙紮也無用。


    他把他能做到的一切都給許梔鋪陳好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再為她做的。


    最後一件事,大概就是他不能讓鴻至子得知荊軻之事前後牽連的人一早就有許梔和他父親。


    李賢口腔含混著血水,沉聲笑了起來,直到他無力。


    沒想到死到臨頭,還有抵命的說法。


    李賢覺得早就該這樣。


    早就該一了百了。


    早就該結束了。


    他本來就該死。


    上輩子的血來贖罪還不夠,也要加上這一世。


    他願他的父親不要重蹈覆轍。


    有許梔在,大抵不會吧。


    夜色如一深不可見的寒淵,沒有一點溫暖,沒有一點明亮,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李賢看著鴻至子,很清晰地說:“我可寫下自裁之書,一命換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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